春三月,金京正逢乍暖還寒時節。
候府幽深的內室里,玉雕獸爐中正焚燒著香炭,因屋中的女眷怕冷,只留窗子微微開了一條小縫,翠煙便從縫隙中漸漸彌散開去。
北側的一方不起眼的小屋卻大開著門,任是大風卷雪吹過,那門也紋絲不動,原來是已經凍住了。
細微的咳嗽聲斷斷續續地從屋內水缸后傳出來。
一方破草席上躺著具瘦小的身軀,她裹著薄薄的一層衣服,雙眼緊閉,蒼白的臉上毫無血色,唇上因干癟而起皮。
腳踝處,是穿骨而過的鐵鏈子,咳嗽時,伴隨她身軀的微微顫動,便有鮮血從鏈子和皮肉相連接的傷口處涌出。
此人正是候府千金顧元姝。
只聽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兩個老婦人舉著燈籠進了門,小聲交頭接耳著。
“幾天了?可還有氣兒?萬一有氣兒……”
紫衣服老婦停在門口畏縮不前,抓著那綠衣服老婦的袖口不肯撒手。
綠衣服老婦扯開她的手,斥聲開口道:
“怕甚么?你我都是做下人的,只管按侯爺吩咐辦事自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你管她有沒有氣兒,卷起來扔進棺材里邊,等蓋了棺,她不就是個死人!”
突如其來的一陣咳嗽聲,嚇的紫衣服老婦一聲大叫,縮在門外邊,手里的燈籠掉落在了炭盆里。
綠衣服老婦獨自一人進了屋子,聞聲繞到了水缸后邊,見草席上的女子不動,在她身上狠狠踢了兩腳。
顧元姝吃痛一動,勉強睜開了眼,望見一張滿是橫肉的臉,下巴上有一顆黑色的痣,她識得此人,是三嫂身邊的王婆子。
見她睜眼,王婆子立刻拿出一方帕子捂住她的口鼻。
“姑娘,別怪我心狠,要怪就怪是天要亡你,你就放心的上路吧!”
空氣越來越稀薄,顧元姝原本蒼白臉上瞬間浮現血色,她死命的拍打著王婆子的手,卻無濟于事,她力氣越來越小,直到停下動作,雙手垂在地上。
王婆子見她沒了動靜,拽住草席往門口拖。
“李婆子,你個沒用的蠢貨,還不進來搭把手!”
縮在門外張望的李婆子跌跌撞撞的進門,看見不動的顧元姝后,大驚失色。
“你把人殺死了?”
王婆子自顧自地將顧元姝用她身下的草席卷了起來,瞪了李婆子一眼。
“你怕成這樣,日后如何幫侯爺和夫人成大事?還不和我一同把人裝在棺材里!”
二人合力將顧元姝放進了沉水木棺材里,一旁的小廝蓋上了蓋子,悄無聲息的將棺木從后門抬走。
此時已是夜半三更,從后門出去時,卻見到已經被趕出去的候府主母沈枝跪在門口。
見到沉水木棺材,她心中警鈴大作,立刻撲上去攔著小廝不讓他們走。
“告訴我,這里面是誰?你們又害死了誰?”
沈枝撲上來的時候咬了那小廝胳膊一口,他一時吃痛松開,棺木竟重重滾落在了地上,蓋子也在此時滑開一個口子。
顧元姝原本只是被王婆子捂暈了過去,此時隨著棺木的摔落,已然醒了過來。
她自知自己時日無多,如今的光景也只怕是回光返照。
可顧元姝這一睜眼,竟看見了自己生平最厭惡之人,那人正拽著小廝哭的如此痛徹心扉,不禁眉頭一蹙。
沈枝看起來那般柔弱,卻頂著小廝重重的拳腳,不顧一切的往她這邊爬,額頭上磕的一片瘀紅。
許是動靜鬧的大了,不一會兒,顧元姝便看見她那剛襲了她爹候府爵位的三叔,竟連外衣都沒披一件,鞋子也只穿了一只,便慌里慌張的跑到了后門處。
“來人!還不快點把這個偷盜候府財物的賊婦抓起來送官!”
話音才落,三嬸便匆匆忙忙的趕來了,眼圈一片通紅,拿著一方帕子哭的撕心裂肺。
“老天啊!我這可憐的姝兒啊!人都已經去了,她的繼母還在這里攔著,讓她不得往生極樂,果真是最毒婦人心啊,若是教先侯爺看見,不知道有多心疼,他的在天之靈豈能安息,這是做了什么孽啊!”
沈枝卻并未理會他們的指責,跪在地上,旁邊的人將她拉扯的歪歪斜斜,她卻一邊哭一邊磕頭,甚至匍匐撒潑打滾使勁渾身解數賴在地上。
待到那群小廝稍稍退后,沈枝竟上前抱住了三叔的大腿,一邊哭一邊磕頭,直磕的頭破血流。
“我求求你們了……我求求你們了……姝兒她快不行了,讓我帶她去看病吧!”
“我可以什么都不要,我對天發誓……,求求你們了,就讓我帶她走吧,北地、南疆,去哪兒都行,我用我的命作誓,我們永遠都不會再回金京,我求求你們了……”
顧元姝側過頭,直直的望著沈枝,仿佛今日才看透沈枝一般,她突然明白過來,原來她一直憎惡的繼母,才是唯一真心對她的人。
可是……她明白的終究還是太遲了些。
此時的她,已經是出的氣多,進的氣少,眼前的光景忽然變的漆黑一片,耳邊的聲音嗡嗡作響已經聽不清了。
她大張著嘴巴,以近乎不可聞的聲音喊了一聲。
“娘。”
沈枝卻突然停下了磕頭的動作,似乎感應到了什么,猛一回頭。
一滴淚,從沈枝的眼角滑落,也從顧元姝的臉上滑過。
沈枝爬過去,輕輕的抱住她,應了一聲。
“欸。”
顧元姝的淚水如斷了線的珠子一般滾落,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沈枝用帕子將她臉上的淚水擦干凈,撫平她的衣角,緩緩踉蹌著起身,一字一句的開口。
“生者為過客,死者為歸人。天地一逆旅,同悲……”
“萬古塵。”
話音才落,她便一頭撞在了棺木上。
紫色的棺木上,留下一抹奪目的紅色。
顧懷遠不屑一笑,擺了擺手,示意手下人上前。
“將二人一并裝了沉湖,就說是追隨先侯爺去了。”
聽說,人死后最后喪失的是聽覺。
顧元姝最后聽見的,便是她三叔的謊言。
遺恨,似斬不斷的流水般綿綿無絕期。
她不甘心的想,若是……能再重來一次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