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北的正月很是荒涼,放眼望去不見一點(diǎn)碧色,最多的是沙石和荒草,間雜散落的人腿骨,骷髏,偶爾能看破碎的布片,半截埋在土里。
偶有幾只烏鴉落在附近光禿禿的樹上,盯著荒草叢中的累累白骨,企圖能發(fā)現(xiàn)些腐肉。
此處是一個萬人冢,四面被土坡包圍,身著札甲的少年人穿梭在其中,一邊走一邊在人骨和碎衣之間不斷翻找著什么。
然而找了半晌,卻是一無所獲。慕之舔了舔干裂的嘴角,內(nèi)心開始焦躁起來。
她今日休沐跑的遠(yuǎn)了些,特意到寧朔城東南三十里的萬人冢,尋思碰碰運(yùn)氣,沒成想被折騰一上午,連塊廢鐵片都沒撿到。
她摘下頭盔看了眼日頭,已經(jīng)正午了,再不回去怕是老錢就要派人來尋了。
“氣死我了,這個地刮皮,連死人的東西都搜刮得這么干凈。”
她憤怒之余踢了一腳地面的石塊,不成想石頭落地發(fā)出叮的一聲異響。
她一怔,循聲望去,剛踢落的石塊下方似乎躺著一個金晃晃物什。
她頓時來了興致,快跑幾步上去查看,發(fā)現(xiàn)那處土中好像埋著什么圓墩墩金燦燦的餅,十分奪人眼目。
“這是……金子?金子的餅?”
她一掃方才的頹然,飛速扒出那塊金燦燦的物什,也顧不得臟,上去就咬了一下,似乎被硌了下牙,她看著金餅上的牙印怔了片刻,臉上的神情由震驚逐漸轉(zhuǎn)為狂喜:
“我的天,真的是金子,發(fā)財了,發(fā)財了!哈哈哈哈哈,老天保佑,我終于不用再去萬人冢翻破爛了,想他地刮皮也有馬失前蹄的時候,這塊金餅沒搜刮走吧!哈哈哈哈哈……”
她手捧著那塊金餅稀罕的不斷摩挲翻看,卻被一面的圖案吸引住了目光。
“咦,這是什么?”
她看著金餅上的幾根粗糙的線條頓住了。那金餅正面有幾根粗糙的線條,組成了一個簡易的狼頭。
“這是……北戎人的東西?”
慕之四下望了望,這里是朔北的腹地,有北戎人潛進(jìn)來了?
不可能吧!
不待她細(xì)想,身后傳來一陣馬蹄聲嚇得她一個機(jī)靈,差點(diǎn)沒把剛撿來的金餅掉在地上。
在她背后的山坡,一人一騎已經(jīng)露了頭,沖她招手喊道:“徐伍長!”
她瞬間急得手足無措,想找個地方將金餅藏起來,奈何自己身穿札甲根本沒地方藏東西,她情急之下只得草草將金餅埋在土里,用腳踩住。
轉(zhuǎn)眼間,一個黑臉少年騎著馬已經(jīng)沖到了她面前。
好在那少年沒看清她剛才的動作,摸了把臉上的汗道:“徐伍長,你在這做什么?可是叫我好找啊!”
慕之拍了拍身上的浮土,故作輕松道:“沒事,在城里悶得慌,出來溜溜馬。”
“來萬人冢溜馬?”
慕之不耐煩了,瞪了他一眼:“你管我上哪溜,有事說事,沒事趕緊滾!”
她還要忙著撿金子呢!
“那個……”
黑臉少年一斂神色:“大帥有令,傳徐慕之立刻回城。”
慕之一個哆嗦,霎時沒了剛才的囂張氣焰:“回……什么城?地刮……大帥不是在鳴風(fēng)山巡邊嗎?叫我干嘛?”
黑臉少年撓了撓頭:“我也不知道,好像是前天晚上,有人越過鳴風(fēng)山進(jìn)到了朔北,為此大帥特意趕了過來,叫你估計是去問話的。”
“啊?”
慕之怔了怔,才反應(yīng)過來他是什么意思。
那個大冤種那么想不開,竟然往朔北這地界跑,也不怕被扒光,朔北地刮皮的名聲可不是吹出來的。
好在她值夜那晚風(fēng)平浪靜,估計也燒不到她身上,慕之穩(wěn)了穩(wěn)心神,說道:“好,我這就回去。”
“行”
黑臉少年答應(yīng)一聲卻沒動,似乎在等她一起走。
“你盯著我干嘛?”
慕之的火氣上來了,有他在一邊盯著,她還怎么撿金餅?
“額……”
少年被吼的不知所措,茫然片刻說道:“那……我先走?”
“你先滾”
她指了指不遠(yuǎn)處拴在樹下的棗紅馬:“我去牽馬,這就過去了!”
“好”
黑臉少年答應(yīng)一聲,騎著馬跑了回去。
見他走遠(yuǎn),她這才彎腰扒出土里那塊金餅,十分稀罕的將金餅放在手中掂了掂。
金餅不大卻也不小,還有些分量,她打量了身上的札甲,壓根沒地方藏,再說軍令在身,她回去肯定得先見地刮皮,要是被地刮皮看見,那這金子她就別想要了。
“要不,晚上再過來一次?反正也沒人知道!”
想到這,她撿起金餅走到拴馬的樹下挖了個坑,戀戀不舍的將金餅埋了起來,又壓了塊石頭做記號。想著等晚間再來取。
做完這一切,她才上馬回了寧朔城。
一進(jìn)城,慕之打馬直奔帥府,在門口正碰上寧朔軍指揮使錢興從帥府趕出,看樣子是要出門。
“錢伯你要去哪?”
錢興行色匆匆:“來不及和你說,你一會見了他可千萬別犯倔,先順著他,等我一會兒回來,再給你打掩護(hù)!”
“欸,錢伯!”
慕之不明所以張口欲攔,奈何錢興已經(jīng)跑遠(yuǎn)了。她的心頓時涼了半截,看老錢神色便知地刮皮今天心情不好,老錢不在,她這會兒過去免不了要挨打。
沒辦法了,騎馬過來便耽誤了許多時間,再不過去只怕他會更生氣。
想到此處,慕之不得不頂著發(fā)麻的頭皮,挪了進(jìn)去。
正堂并無旁人,只有朔北元帥徐軫,也就是地刮皮,他一身戎裝鎧甲端坐上首。剛進(jìn)去她便感覺氣氛低沉凝重,行過禮后,慕之記著方才老錢的囑咐,帶著幾分討好,率先開口喊了一聲:“爹……”
話未說完便被徐軫喝道:“我怎么教你的?召你來是軍務(wù),你應(yīng)稱軍職!”
慕之的怒火頃刻涌上了腦門,心中暗罵他今天這是發(fā)了什么瘋?念及老錢不在,此刻頂嘴便是一頓打,她生生將竄上來的怒火咽了下了去,改口道:“大帥,喚末將何事?”
徐軫沉聲道:“你前晚去哪了?”
“我前晚在鎮(zhèn)北陘的望樓值夜!”
“胡說!昨日早上有人在鎮(zhèn)北陘附近發(fā)現(xiàn)了北戎人的尸體,你怎么值得夜?”
“我前晚一整夜未曾合眼,一直在望樓盯著鎮(zhèn)北陘口,并無異常……”
“撒謊!”
徐軫撿起桌上的馬鞭站起身,指著她怒道:“你說不說實(shí)話?”
慕之見他拿起馬鞭嚇得臉都白了,她吞了一口唾沫,強(qiáng)撐著辯解:“我確實(shí)未曾離開望樓一步……”
“還敢狡辯!”
徐軫甩開手就是一鞭子,馬鞭打在札甲上,啪的一聲響。慕之被抽得向后側(cè)方退了好幾步,扶著椅子才將將站穩(wěn)。
而她一直壓抑的怒火也被這一鞭子徹底點(diǎn)燃了,揚(yáng)起頭直直的盯著徐軫:“我說了我一直在值夜,你為什么不信我?”
“還敢頂嘴?”
徐軫將馬鞭拽的嘎嘎作響,他看了眼慕之身上的札甲,怒吼道:“卸甲!我今天非要好好教訓(xùn)教訓(xùn)你!”
慕之倔勁上來,也顧不得怕不怕,疼不疼,立刻解開身側(cè)的系帶將札甲脫了下來,梗著脖子道:“既然我什么你都不信,那你就打死我吧!”
“你……”
徐軫氣得咬牙切齒:“好,我成全你!”
這父女倆一個脾氣,火氣上來都是不管不顧,徐軫接連揮的三鞭都用了力,他本就是武人,每鞭子下去都是照著皮開肉綻打的。
慕之只覺背后的皮肉仿佛是被什么東西生生撕開一般,疼得她一時沒上來氣,透骨的痛感使她想要痛呼出聲,但又被她倔強(qiáng)的壓了回去,只余淚水在眼眶里盤旋。
徐軫打完,復(fù)指著她問道:“你到底說還是不說?”
“我哪都沒去,你讓我說什么?”
“你……我打死你!”
徐軫抬手又是一鞭。
“說!”
這一鞭子下去,慕之疼得整個人都在抖,卻在喘過了那口氣后依舊不肯求饒:“我沒有!我沒有擅離職守!”
徐軫抬手又要打,不防這時堂外一個急切的聲音傳來:“且慢”
慕之回頭,只見錢興氣喘吁吁的站在院中,她的淚水再也控制不住,抬袖不斷擦拭,喉間哽咽道:“錢伯……”
錢興上前一把扯徐軫的鞭子扔到了一邊。
“你干什么?不分青紅皂白就打!”
徐軫怒氣未消:“明明她……”
“她怎么了?我去問了北邊問了,那幾個北戎人是從東北邊的葫蘆口過來的!”
說著,錢興身后的葫蘆口守將上前施禮道:“前天夜里,確有幾個北戎人翻越葫蘆口附近的山嶺,末將看他們?nèi)瞬⒉欢啵凰品高叄チ藗€舌頭一問,說是追著什么人來的,便沒有點(diǎn)燃烽火,只是命傳令兵會寧朔城報信,不成想,傳令兵半路被潛進(jìn)來的北戎人奪了馬,又受了傷,是以耽誤了信報,請大帥責(zé)罰!”
徐軫一下子偃旗息鼓了。
見自己沉冤得雪,慕之終于委屈得哭出了聲,她抹著眼淚問:“大帥可是弄清楚了?弄清楚末將便先告退了!”
她說完也不待徐軫答復(fù),撿起地上的札甲跑了出去。
錢興瞪了徐軫一眼,轉(zhuǎn)頭對守將道:“你先下去吧!”
“是”
轉(zhuǎn)眼正堂內(nèi)只剩了他們兩人,錢興才埋怨道:“你這當(dāng)?shù)脑趺茨懿粏柷宄痛颍俊?/p>
徐軫自知沒理,又不想承認(rèn),埋頭說了句:“她頂嘴!”
“那也是像你!”
錢興看著他氣不打一處來:“你把她扔到鎮(zhèn)北陘守了一年多,每日吃住都是和那群渾小子一起,守夜,巡查,操練,她沒告過一日假,說過一句苦,動輒還被你訓(xùn)來訓(xùn)去,你平日不是最講恩威并重嗎?怎么到了她,就變成了一味的責(zé)罵?”
徐軫被他訓(xùn)得沒臉,低著頭一言不發(fā)。
半晌,錢興嘆了口氣,語重心長道:“我知你對她寄予厚望,但她才多大,剛剛十六歲,你這樣逼她,萬一逼出個好歹,你對得起沈王爺,對得起死去的郡主嗎?”
說起亡妻,徐軫心中一陣酸澀。
“我知道,可我……我也是沒辦法,她是沈家最后的血脈,當(dāng)年岳父臨終前,特意囑咐我要匡扶社稷,救民水火,可我……”
錢興是知道他的意思的,三十多年前北戎犯境,南下掠奪五十余州,直取帝京,社稷存亡之際是徐軫的岳父,時任中境兵馬大元帥沈重打退了北戎,收復(fù)了河山,累功封王,雖盛名在外但也功高蓋主。
后來新任孝成帝對沈重猜忌尤其甚,帝將失和致使河朔節(jié)度使周鼎有機(jī)可乘,勾結(jié)北戎和西胡妄圖顛覆社稷,天下再次大亂。
只是這次沈重沒能挽救河山,最后抱恨而終,徐軫繼承沈王爺遺志驅(qū)除韃虜,再次扶社稷于危難,卻遭卿州蕭氏竊國,留在京城的沈王遺屬被一網(wǎng)打盡,當(dāng)時徐軫人在北境鞭長莫及,徐軫兩個女兒,逃回來的也只有這么一個。
徐軫此時不禁紅了眼眶:“這些年來,我夙興夜寐,卻眼睜睜看著蕭賊篡逆,社稷傾覆,現(xiàn)在只龜縮在朔北,我……對不起岳父大人,也對不起郡主……”
錢興聽著聽著沒了聲音,抬眼見他垂著頭,知道又說到了他的傷心事。很難想象平日一言九鼎,威震北境的朔北徐軫,竟然也會英雄氣短。
錢興安撫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做的不差,沈王爺在天有靈不會怪你的,只是對媱媱……你萬不可再行打罵,要循循善誘,那孩子性格像你,死倔死倔的,弄不好你小心抱憾終生。”
說著他從懷中取出一個紙包遞給徐軫。
“她平日最喜甜食,朔北物資貧乏,這點(diǎn)心是我好不容易弄來的,你給她帶去吧!”
徐軫知老錢這是在給他臺階下,一時喉嚨發(fā)緊。
“老錢……”
錢興將點(diǎn)心塞到徐軫手里,說道:“怎么?你冤枉了人還不去哄哄?你想她一輩子不理你?不過……”
錢興咂咂嘴:“這會兒她指定在自己房里罵你呢!你先別去,等過會兒她氣消了,你再把這個給她,她吃了你的東西就不好意思再和你賭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