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絮雨悄然而至。
先是細密的噼啪聲敲打車頂,旋即,前排的沈硯秋和姜宇幾乎同時屏住了呼吸。
雨點打在擋風玻璃上暈開,但那渾濁的水痕間,清晰地粘附著更多令人心悸的東西——灰綠色的六邊形飛絮。
它們像微縮的、帶有詭異生命感的苔蘚結晶,又似被詛咒的灰燼,密密麻麻地吸附在濕漉漉的玻璃表面,被雨水沖刷時便不甘地拖出長長的、摻雜著綠意的污濁水痕,仿佛無數只微小的灰綠粘液構成的手在玻璃上攀爬、抓撓。
“操!是飛絮!外面下雨夾飛絮了!”
沈硯秋的聲音陡然繃緊,他猛地打開雨刮器。
刺耳的摩擦聲響起,橡膠條刮過,玻璃暫時清晰了一瞬,又被源源不斷的灰雨覆蓋。
那些灰綠色的六邊形斑點隨著刮動重新聚集,頑固無比,在路燈昏黃的光線下反射出一種詭異、帶著腐敗氣息的微光。
車廂內的空氣瞬間凝固。
學校走廊里那令人窒息的腐爛焦苦味、濕滑黏膩的觸感、頭頂詭異舞動的觸須……那些噩夢般的畫面洶涌回潮,將剛從加油站逃離不久的安全感撕得粉碎。
他們才離開那個灰絮的源頭多久?難道整個城市都已經……
“停車!”陳沫的聲音低沉而果斷。
沈硯秋猛地將方向盤一打,車子滑到路邊停下,輪胎碾過濕滑的路面發出尖銳的摩擦聲。
他沒有絲毫猶豫,立刻指紋解鎖手機,手指在屏幕上飛速操作,調出一個界面設計極其簡潔、甚至有些冰冷的黑色應用程序。
熒光照亮了他眉宇間的凝重。
他十指如飛,一條條帶著最高優先級的指令和警報信息從屏幕上發出。這不是平時辦公用的通訊軟件,而是直達某個特殊層級神經中樞的緊急通道。
他語速極快地對著車內收音設備低聲補充命令,語氣是不容置疑的強硬。
聯絡的對象層級顯然極高,姜宇甚至瞥到屏幕上飛快掠過某個令他心臟驟停的代號——通常是出現在國際級災難通報里的前綴。
車廂內只剩雨刮器單調的刮擦聲、越來越大的雨聲,以及沈硯秋低沉急促的話語和鍵盤敲擊聲。
“調用權限確認,‘紅隼’級別授權,我需要立刻激活全市公共預警系統,覆蓋層級最高……”
“第一、第三應急分隊即刻向預設‘方舟點’機動,啟動‘隔離穹頂’生成程序…”
“通知氣象部門?來不及了!
我們自己的探針數據直接駁入民用網絡!
我要所有市民手機在三十秒內收到最高等級緊急避難通知!格式使用‘末日’協議模板!”
他聲音不高,卻字字千鈞。
屏幕的幽光映著他額角滲出的細密汗珠。
江川市某些高級負責人質疑和擔憂的信號反饋回來,讓他承受著巨大的壓力。
這份特殊的權力,本是為了在暗處應對最極端的“非自然”威脅,覆蓋范圍嚴格限定,經濟民生、市政運作本不是他的主責。
但現在,灰綠色的飛絮擴散,如同堤壩決口,他必須在規則框架被徹底沖垮前,用盡手中一切砝碼。
軍隊調用權!這是他現在最硬的王牌。
必須不惜一切代價,在災難徹底失控前,盡可能多地為身后的城市爭取時間!
享受的權利越重,此刻背負的責任和愧疚感就越是灼燒著他的內心,他不相信陳沫所謂的毫無希望,他們大夏向來是自強不息,從古至今,哪怕是屈辱的抗日戰爭不也勝利了嗎。
最初,他只是為了那個出現在特殊報告里的母校——為了陳沫以及那棟教學樓里詭異的能量波動而來。
萬萬沒想到,這詭異的灰綠色飛絮(如果這能稱之為生命的話)竟如同瘟疫孢子,趁著這場雨,無聲無息地侵蝕了整個江川市的天空!
必須攔住它!
在確保陳沫暫時安全的剎那,這位肩負著隱秘使命的軍人,已經本能地、不計代價地將所有思考回路切換到了另一個模式:控損。防御。
最大可能地,挽救。
幾秒鐘后,仿佛是為了驗證他命令的威力與急迫——
“嗚————!!!”
低沉、撕裂、穿透靈魂的防空警報聲,如同瀕死巨獸的哀嚎,猛地刺破了江川市的雨幕!
那尖嘯聲極高亢,帶著毀滅性的壓迫感,從城市各個角落的警報塔同時爆發,瞬間淹沒了雨聲、車聲,甚至人的心跳聲!
正在街邊小攤躲雨的情侶驚愕地抬頭;寫字樓里加班的白領茫然地望向窗外;酒吧喧鬧的音樂被這恐怖的呼嘯蓋過;便利店里挑選商品的手僵在半空……
幾乎是同時,所有連接著移動網絡的手機,無論品牌、型號,屏幕同時強制亮起!
鮮紅如血的背景上,印著碩大無比的黑色警示標志,刺耳的蜂鳴聲伴隨強制推送的緊急通知炸響在億萬掌心:
【最高級緊急通告-末日協議生效】
【災難類型:未知高威脅污染(CBRN-E)】
【當前區域:江川市全域】
【指令:立即原地室內避險!絕對禁止戶外暴露!禁止和飛絮接觸!關閉門窗,隔絕一切外部空氣循環!等待后續指令!重復:立即避險!原地避險!絕對禁止暴露!】
警報長鳴,紅光閃爍,屏幕刺目,城市瞬間被恐懼的巨爪攫住,在灰綠雨幕飄搖中陷入一片混亂前的死寂。
……
阿姨開的便利店內,
身份同樣特殊的李月華和她帶領的一群學生本打算在這里休息吃個午飯。
突然接收的手機上的短信讓她失神了片刻,吵鬧的交流聲在耳邊炸響,她被班長推搡著喚回神志。
“老師,外面下飛絮了!”
收銀員阿姨表情震驚又驚慌:“是防空警報!難道小鬼子打過來了?”
“阿姨!不要去外面!”有學生死死拉住想打開玻璃門的阿姨。
阿姨焦急地用力拍開小娃子的手,粗獷的眉毛緊皺在一起,大聲呵斥:“你個小娃娃不懂事,外面估計要打仗了,我們躲這小地方能活么,趕緊跟我一起去防空洞!”
李月華連忙也過來用身體擋住玻璃門,她拿出手機給阿姨看那條緊急信息。
“阿姨,這是官方發的通知!”
阿姨瞟一眼根本沒心情仔細看,上面的文字是如此可笑,她不客氣推開李月華:
“你也跟著那群小娃子鬧是吧?大的人了還不懂事,什么世界末日,網絡剛開放你們小說看多了吧,你們不去避難,不要攔著我呀!”
“我家孩子還在外面工地干活呢,我得找他一起去避難,沒時間和你們磨嘰!”
“阿姨!這不是打仗!”李月華的聲音拔高了幾分,再次用身體死死抵住門,幾乎要把手機屏幕按進阿姨的眼眶里。
“您看清楚!這不是演習!是官方的最高警報!外面那種灰綠色的飛絮,碰到就會……”她的喉嚨被親眼所見的恐怖景象堵住,無法說出那個字眼。
“胡說八道!嚇唬誰呢!”阿姨根本不信,她的心神完全被在工地干活的兒子占據,焦慮和恐懼讓她喪失了冷靜。
她用力推搡著擋路的師生,如同被激怒的母獸,“我家娃!我兒子!在工地!那么高的地方!真打起來炮彈不長眼的!快讓開!”
她眼中的血絲更密了,蠻力出奇地大,兩個男生被她推得趔趄著撞上貨架。
班長見李月華被推得歪斜,不顧鎖骨劇痛,低吼一聲再次撲上來,用盡全身力氣抱住阿姨的腰:“不能開門!阿姨!外面會死人的!”
“滾開!”阿姨怒極,身體猛地一甩!
“嘎吱——”
就在班長被甩脫,李月華踉蹌著試圖站穩的剎那,玻璃門被阿姨的蠻力猛地拉開了一條一掌寬的縫隙!
外面鉛灰色的天光和裹挾著冰冷濕氣的風瞬間灌入!
一同沖進來的,是那如同億萬靈魂哀嚎的凄厲防空警報!
更刺目的是,幾片吸附在門外玻璃上的、黏膩的灰綠色六邊形飛絮,被這股氣流擾動,輕飄飄、卻又精準無比地……
落在了阿姨那只還扣在門把手上的、因常年勞作而布滿細小裂口和厚繭的手背上!
剛掙脫束縛,正要把門徹底拉開的阿姨動作猛地一滯。手背上傳來一種極其輕微、像是苔蘚孢子沾上的濕冷感。
她下意識地縮了一下手,低頭看去。
沒有預想的劇痛,只有一種令人頭皮發麻的微微麻癢。
但那幾粒東西并非灰塵,而是極其刺眼的灰綠色。
它們落在皮膚上,并沒有被彈開或掉落,反而如同活物般……瞬間化開。
像幾滴遇熱的低溫油脂,在她粗糙的皮膚紋理上迅速暈開、滲透,留下幾塊迅速變深、并隱隱帶著腐壞青苔般色澤的污跡。
“什…什么東西?”阿姨愣了一下,本能地伸出另一只手的食指想去刮蹭——
“別碰!千萬別碰它!”
李月華看清了那灰綠污漬蔓延的模樣,臉色瞬間死白,魂飛魄散般厲聲尖叫!
她不顧一切地撲過去,不是為了阻止開門,而是徒勞地想抓住阿姨的手臂阻止她的觸碰。
與此同時。
“啊啊——!天啊!快看外面!”窗戶邊,一個女生發出歇斯底里的尖叫!
便利店里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被牢牢釘在了窗外那幅煉獄般的景象上:
街道斜對面,一個剛從轎車里鉆出來的中年男人,似乎是被恐怖的警報嚇得魂不附體,他抱頭朝著最近的服裝店倉皇奔跑。
就在他暴露在空地上的瞬間。
一陣打著旋的風卷下一大片濃密的灰綠色飛絮雨,劈頭蓋臉將他整個上半身籠罩。
滋啦——
沒有火焰,卻仿佛有高溫炙烤的聲音。
他試圖抬起遮擋頭部的手臂,在接觸到灰絮的剎那。
皮膚、肌肉、筋骨……如同被潑上濃硫酸的生肉,以一種肉眼可見的恐怖速度……消融、垮塌、溶解。
如同被按下了倒放和快進的按鍵!他的手臂在不到一秒內塌陷、流淌成了冒著極其細微熱氣的深綠色粘稠漿液。
他甚至還維持著奔跑的姿勢,喉嚨里發出一個短促怪異、如同被捏緊喉嚨的“嗬”。
緊接著是他的肩膀、胸口、頭顱……
一切仿佛就在五秒鐘內被強行融毀!
一個活生生的人,在離便利店不足二十米的街道中央,徹徹底底地消解、坍縮成了一灘仍在蠕動冒泡、并不斷向四周緩緩擴散的、散發出腐壞沼澤惡臭的墨綠色淤泥。
他那價值不菲的汽車鑰匙、手機、皮鞋,像沉入泥沼的遺跡,無助地散落在淤泥邊緣,在灰暗的天色下折射著冰冷的微光。
只有那凄厲到變調的防空警報,仿佛是為他奏響的喪鐘!
便利店內,時間仿佛被凍結。
剛還在奮力掙扎、一心只想著兒子沖向門外的阿姨,所有的動作,所有的力氣,在目睹這灰綠色飛絮帶來的瞬間死亡后,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僵硬在原地,如同被石化雕塑。
她的目光,從自己手背上那幾塊正在肉眼可見地擴大、顏色變得更加深沉幽暗、甚至透出腐朽氣息的灰綠色污跡,緩緩抬起,死死鎖定在窗外那攤散發著詭異熱氣的墨綠色爛泥上……
那雙渾濁、布滿血絲、充滿焦慮的眼睛里,所有的暴躁、急切、不信,如同被瞬間掐滅的火焰,徹底熄滅了。
只剩下一種冰寒徹骨、仿佛靈魂都被凍結的——死寂般的絕望。
她扣著門把手的手指,力氣完全被抽空,軟軟地滑落下來。
高大的身軀如同失去提線的木偶,“噗通”一聲,重重地癱坐在收銀臺旁冰冷的地板上。
“娃……我娃……工地上……”她囁嚅著,聲音微弱得如同耳語,渾濁的眼淚如同斷線的珠子,無聲地從布滿皺紋和污跡的臉上滾落,滴在她那只正被灰綠恐怖緩慢侵蝕的手背上,“……他……在等……等我……”
她不再看任何人,也不再試圖起身,只是蜷縮在那片慘白燈光下的陰影里,身體篩糠般劇烈地顫抖著,眼神空洞,喉嚨里發出陣陣低沉、壓抑不住的、如同從地獄深處傳來的嗚咽。
手背上那刺眼、不斷加深的灰綠色印記,無聲地宣告著終局已在倒計時。
李月華踉蹌著后退一步,靠住旁邊的貨架才勉強站穩。
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阻止那幾乎要沖喉而出的尖叫。
她看著角落里被絕望吞噬的阿姨,又看向窗外那片仍在緩慢蠕動、散發著惡意的墨綠色泥潭,一股足以凍結骨髓的寒氣混合著深入靈魂的無力和恐懼,將她徹底淹沒。
“快…快關門!拉窗簾!關燈!所有人離開窗戶!快——!”
她幾乎是憑借本能嘶喊出來,聲音因為極致的恐懼而撕裂變調。
她猛地撲到門邊,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哐當”一聲將門死死拽上。
顫抖的手指摸索著,近乎瘋狂地將門內側的插銷用力摁死,仿佛這樣就能隔絕掉外面那片灰綠色的地獄。
然后,她踉蹌著拖過一旁沉重的滅火器鋼瓶,死死地頂在了門后。
便利店內幸存的師生們,這才從超越想象的溶解恐怖和無邊絕望中驚醒。
恐懼如同瘟疫爆炸般席卷每一個角落。
壓抑不住的哭泣聲、歇斯底里的嗚咽瞬間炸開!
他們如同被火焰燎到的蟻群,驚恐萬狀地撲向各個角落——瘋狂地拉扯著窗戶上僅有的布簾或卷簾門閘盒。
有人摸索著,“啪嗒”一聲拍掉了店內慘白的主燈。
光線驟然消失。
溫暖的便利店瞬間陷入一片陰冷的灰暗,只剩下窗外那永不停歇、如同魔鬼號哭的防空警報,以及灰綠色雨水和飛絮不斷撞擊玻璃的密集“噼啪”聲。
角落里那持續不斷、越來越微弱絕望的嗚咽,與窗外的撞擊聲交織在一起,如同死亡冰冷的呼吸,緩緩扼住了這狹小避難所內每一個人的喉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