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老師夾著教案走進教室時,甘志宏的校服領口還皺巴巴地卡在鎖骨處。晨光透過積灰的玻璃窗斜切進來,將他額角凝結的血痂照得發亮,像枚畸形的琥珀。
我縮在最后一排的陰影里,口罩邊緣被急促的呼吸洇濕,臉頰的掌痕在藥膏下灼燒——那里還殘留著胡夢軒指甲劃過的刺痛,像五道冰棱扎進皮肉。
余瀟瀟的英語早讀聲重新響起,像根繃緊的琴弦,將方才的騷動切割得干干凈凈。“Theautumnleavesoutsidemywindow...“她的發音帶著英倫腔特有的圓潤,睫毛在晨光中撲簌,仿佛棲著金粉的蝶。
我盯著課本上洇開的墨跡,那是方才甘志宏打翻的鋼筆墨水,在紙頁上蜿蜒成父親墜樓那天的雨幕。江天突然挪動椅子,橄欖綠的衣角掃過我課桌邊緣。那抹顏色讓我想起去年春天的馬場,父親握著韁繩的手套也是這種蒼翠——那時我總愛穿同色系的騎裝,他說這顏色襯得我像株倔強的小白楊。如今馬場早已抵押給銀行,草叢里還埋著我摔斷的馬鞭。
“林云。“前桌傳來折疊成方塊的便簽紙,邊角沾著可疑的粉色熒光。展開時草莓香精的氣味直沖鼻腔,胡夢軒的字跡像蜈蚣爬滿紙面:“放學后器材室見,記得帶換洗衣服^^“
我攥緊紙條,指甲在掌心刻出月牙。教室后門吱呀作響,穿堂風裹著消毒水味鉆進來,那是從校醫室飄來的氣息。甘志宏被班主任帶走時,額角的血滴在地磚上,開出暗紅的花。
數學課的下課鈴剛響,余瀟瀟就抱著作業本走向講臺。她今天梳了魚骨辮,碎鉆發卡在陽光下折射出細碎的光斑,每一步都像踩在琴鍵上。江天的目光追著她走過第三扇窗,直到她消失在走廊轉角。
“喂,“甘志宏突然踹我的凳子,鐵架刮擦地磚發出刺耳聲響,“你爸跳樓的時候穿什么顏色的西裝?深藍還是藏青?“他歪著頭笑,結痂的傷口裂開細縫,滲出的血珠像蛞蝓爬過太陽穴。
鉛筆盒砸出去的瞬間,時間突然變得粘稠。我看見鋼筆墨水瓶在空中翻轉,深藍的墨汁潑灑成銀河,甘志宏驚恐放大的瞳孔里映出我扭曲的臉。金屬邊角撞上顴骨的悶響,混著女生的尖叫在耳膜炸開,像除夕夜此起彼伏的炮仗。
墨跡在甘志宏捂臉的手指間蜿蜒,順著校服領口鉆進脖頸。他蜷縮在過道里呻吟,我卻盯著地上破碎的亞克力板——那是父親去年送我的生日禮物,刻著“致我的小騎士“。
“瘋了吧你!“胡夢軒的尖叫刺破混沌。余瀟瀟的白球鞋踏過墨漬,裙擺沾上星點污痕。她蹲下身查看傷口時,發梢掃過江天僵硬的指尖。
教導主任的茶杯在紅木桌上震得哐當響。我數著墻上“教書育人“牌匾的裂紋,發現“人“字最后一捺的金漆剝落,露出底下猙獰的木茬,像父親墜樓時折斷的脛骨。
第七次撥打無人接聽的電話后,主任的圓珠筆尖戳破登記表:“林云家長呢?“
門軸呻吟聲里飄進藏青色棉襖。外婆的手指像枯藤纏住我的腕子,指甲掐進結痂的傷口:“云云她爸剛走...孩子心里苦...“她的鄉音在瓷磚地上砸出潮濕的坑,花白頭發掃過主任擦得锃亮的皮鞋。
我站在走廊盡頭的窗前等外婆。暮色像浸水的棉花,吞噬遠處工地的塔吊。寒風掀起我的校服下擺,露出膝蓋上淡青的淤痕——那是昨天被胡夢軒推下樓梯時磕的。
突然有溫熱的東西貼上掌心。便利店咖喱包的塑料包裝凝著水汽,江天的背影消失在樓梯拐角。咬破包裝的瞬間,辛辣醬汁在舌尖炸開,燙得眼淚簌簌往下掉。蒸汽模糊了玻璃窗,我看見自己的倒影與父親重疊——他墜樓前最后那個微笑,也是這樣被熱氣氤氳的。
器材室的鐵門在身后合攏時,月光正從氣窗淌進來。胡夢軒踩著我的校服外套,裙擺下的長筒襪泛著珍珠光澤。“聽說你媽把安眠藥當糖吃?“她碾著煙頭笑,火星墜落在父親送我的鋼筆上,燙出焦黑的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