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是1965年生,屬小龍的。我老家是河南鞏縣的,鞏縣多山,來過的應該清楚,市區里的路不是上坡就是下坡,很少有平穩的時候。
我記憶里的老家有三孔窯洞,但是父親一直糾正我說是四孔。那幾孔窯洞早就被2020年7月20號的一場暴雨給沖塌了。就算沒塌,我想誰又在意到底是三孔還是四孔呢?我不清楚這破窯洞在父親心里的分量,在我看來不過是幾孔磚窯罷了。夏天里面潮濕的滴水,有時候蝎子老鼠還會跑到屋里,他說爺爺在土坯縫里還揪出來過一條一米多長的菜花蛇,不過蛇我是沒見到過的。我想這只是他拿來嚇唬小時候的我的玩笑話罷了。
在我們老家,他是有學問的人。父親念書到高中畢業,沒再繼續讀下去。我問他原因時,他總是這個說辭:“學校里的大喇叭整天播放著,張三養雞一年掙了一萬塊。李四養豬一年掙了兩萬塊。我聽著這話想,你爺爺一年才掙一百多塊錢,村里念完大學上班的,寫信寄到家里說一個月才給55塊錢。我還不如養雞去,早點發財,當上萬元戶。”
改革開放這股風吹到的第一批年輕人里就有我的父親,他毅然決然不念大學,當萬元戶,好早日實現他的發財大計!實際上沒考上是一方面原因。最主要的是,我爸兄弟姐妹四個人他是老大。下面還有兩個妹妹,一個兄弟要養活。某些方面來說,他也是被逼的,但爺爺拿著棍子也沒給他打回學校,棍子都打斷了也沒改變他的決心,青年時的叛逆,在這一刻占據了上風。
他先是去了煤礦上班,在80年代初期,高中生是香餑餑。我爸能寫的一手好字,于是在礦上書記張鮑的賞識下,他當上了煤礦上的會計,他自封是“大峪溝煤礦第一會計”。礦上所有職工要吃飯,發工資,都得他開票,蓋章,可以說是權勢滔天了。
但是他在礦上干了一年后,發現這并不是他要的生活。一個月72塊錢的工資在1982年的鞏縣,已經算是“高干”了。礦長一個月才80塊!校園大喇叭里萬元戶的事時刻提醒著他要想富得自己創業,當老板。他回到家里了告訴爺爺他想辭職的事情,那根被打折的棍子又一次出場了,但還是沒打悔他的決心,他辭去了“第一會計”的榮譽,毅然下海了。
在他干會計時,把礦上的情況摸的爛熟于心,這也讓他發現了一條生財路子:煤礦上屬于一級用電單位,很少停電。父親辭職后在礦井上包下了一間,開了個蛋糕房。雇了6名下崗女工,轟轟烈烈的干了兩年。在第一年礦上年度大會上,父親作為優秀代表出席了。所有的礦上干部都很看好父親,甚至鎮長還和他握了手。
不滿20歲掙到第一桶金是什么樣子呢?他用掙來的錢買了輛黃河250摩托車,用他的話說,整個鎮上才8輛摩托車,你老子就有一輛!他騎著摩托車,穿著皮夾克,戴著墨鏡送蛋糕。但是好日子沒過多久,就出現變數了。
父親作為鎮上的“優秀青年代表”,到了該婚配的年齡。他心里也是有白月光的,高中的同學小滿。上門說親事的媒婆踏破了門檻,可父親一個都沒同意。
直到有一天,我爺爺在房頂上蹲著正糊頂時,大老遠看見媒婆和煤礦礦長的老婆,往我家的方向來。爺爺穿著大褲衩,羞得不敢見人,趕緊趴到了房頂上。父親在屋里正收拾著雜活,沒瞧見來人。媒婆到了院門口就喊道:“書功在家嗎?”
父親一愣神,往門口一看,曉得是又要上門說親了。他可沒看見礦長的老婆也來了,便開了門。剛想說不用給他介紹時,礦長的老婆笑盈盈的就進了門:“哎呦,你們家的路可真難走啊,書功啊,快去倒點水,這一路上渴死我了”。父親慌忙去給她和媒婆倒水,一時間忘了這倆人上門的目的了。
媒婆喝了口水,對著礦長的老婆低聲說:“看看,我怎么說的,書功這孩子,有禮貌,最關鍵的是呀,和你閨女年齡一樣,這些年在礦上的成績你是知道的,是個有志青年,閨女跟了他呀,等著享福去吧。”父親沒聽清倆人的嘀咕聲,倒是反應了過來這倆人上門的目的了。
媒婆問道:“你爸媽呢,在家嗎?”爺爺那會羞得在房頂趴著還沒敢下來,接待客人的任務自然輪到了奶奶和父親身上。奶奶讓父親先出去,和媒婆以及礦長老婆三人在屋里說起了話。這里說一下,我奶奶是念過書的,在那個年代很稀罕,也不知道怎么被爺爺給騙到這荒山野嶺的。
約莫半個鐘頭后,媒婆和礦長夫人滿意的笑著,媒婆路過父親時低聲跟父親說:“傻小子,你可攤上天大的好事了。”兩人便走了。
礦長家一共三個女兒,一個兒子。大女兒已出嫁,自然不是她,剩下的老二老三是雙胞胎。大女兒嫁給我父親的同學,張友霖。
友霖叔長的一表人才,在那個吃不飽的年代能長到183是件困難的事情,更別提他貌似潘安的長相,一下子就俘獲了礦長寶貝女兒的芳心。后來更是靠著媳婦家的人脈和支持,干出了一番事業來。不過聽說他離婚了,可能軟飯也不好吃吧。聽父親說他結了好多次婚,養了6、7個孩子。同學聚會時有人還笑友霖叔:“小心累死你啊,張友霖!”
父親雖然心里有白月光,但是兩年多的時間,都沒能摩擦出一點火花來。他也見過礦長的二女兒,用他的話講,長的跟倪萍一樣。他心想,跟自己同學做“條船”,也挺好的。
媒婆也是,也沒說清楚是二女兒還是三女兒。這也是我父親悔婚的主要原因。
兩人見面時候,父親懵了。怎么是老三呢?他以為憑著自己“小鎮優秀青年”,“煤礦第一會計”,張鮑怎么也得把最漂亮那個女兒嫁給他。雙胞胎的姊妹倆,老二長的酷似倪萍,老三可就有點不盡人意了!
老三似乎也看出了父親的驚訝和不滿,但畢竟是大家閨秀,試圖用良好的教育和優雅的談吐來找回一點場子:“老頭子也說了,知道你想開車,結婚后給你買輛東風車。想去哪里上班,就是老爺子一句話的事就給安排了!想創業做點什么,合作社跟銀行老爺子打聲招呼就能批下來錢,你考慮考慮吧。”
但這些糖衣炮彈并沒有擊中心比天高的父親。
友霖叔后來也上門勸父親:“瞧瞧咱自己的長相,黑的跟煤球一樣。老三咋就配不上你了?哎,誰家的日子過的如意,不都是湊合過嘛。”父親心想,不是你娶老三,你娶那個漂亮,你狗日的這會說上風涼話了。
最后當父親跟爺爺奶奶說自己不愿意時,打折的棍子也被父親藏了起來。爺爺生了好大一場氣,媒婆去家里也鬧了一番,指著父親氣憤的吆喝:“三寸釘,干不成什么大事!”
各位想想,我父親是在哪開的蛋糕房?這件事一出來后,礦上隨便找了個理由,把父親的蛋糕店關了。沒了煤礦這種一級用電單位的福利,蛋糕店自然而然也就做不下去了。(他后面嘗試租別的地方繼續干,但是正烘烤蛋糕呢,停電了。而且一停就是兩三天,大熱天原料也壞了。如此這般經歷了好多回)沒辦法,父親又一次進廠了。
這回去的是村里的粉筆廠,外出跑業務。廠長很看好父親,給他拿了一千塊的活動經費,讓他自由發揮。鼠目寸光的村里人,毫不避諱的當著父親的面笑話廠長:你把錢給了銀成不是拿石頭打了水漂了?(父親大名書功,村里人和爺爺都叫他銀成)
他心里憋著一口氣,這趟出去一定得做出點成績出來,給這幫人看看瞧一瞧!
那個年代跑業務不像現在,天眼查愛企查企查查,交個幾百塊會員費,隨便查電話來打。他第一站選擇了天府之都,四川成都。坐著綠皮火車到了成都,用兩眼一抹黑來形容不為過。但好在剛剛改革開放,到處都是缺物資的形式。他找到了兩家用粉筆的單位。
頭一家將他拒之門外,他多方打聽,(那個年代人實在,嘴勤能問出金馬駒來)了解到第二家的采購好喝酒,父親花了116塊錢買了一箱茅臺酒,蹲守在采購回家的必經之路上。好心的成都大爺指著推自行車的,戴著眼鏡的人跟父親說:“伢仔,那個就是你要找的人嘛。”父親一路尾隨,跟著那個人到了他家。
在說明來意后,對方并沒有明確表示拒絕。父親意識到有戲,連忙提到了回扣的事。哪知對方臉色一變,下了逐客令。父親想,還有不吃腥的貓?低著頭抱著酒往外走時,心里想,這回可要被村里人笑話死了!錢也花的差不多了,怎么回去見人呢?哪知采購說:“不用你家的東西,酒也不給了撒?”
父親一愣神,笑了。
果然這個世界上沒有不吃腥的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