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更新，至道無道”
云海千里處，一碧瓦飛甍的九層樓閣巍然矗立。
樓閣檐角處，墜著雷紋青銅檐鈴，檐鈴被銀絲相串，風吹玉振間，玎珰脆響，仿佛能與天同奏，安撫萬靈。
伏天君踏著罡風回到天道閣頂樓時，恰逢古垣自樓里推門而出，走到檐柱旁遠眺。
看到伏天君拎著的那條染血臂膀，古垣神色晦暗，低聲發問：
“他如今神力，恢復了幾成？”
“不到三成，尚可匹敵。”
伏天君輕落在回廊上，抬手欲將那條染血臂膀擲進天道閣內，斷臂將要入閣的瞬間，一股無形的力量直接將其遠遠彈開。
青銅檐鈴隨即無風自動，一齊發出陣陣細密的脆響，斷臂掉落地面，上面的血液已然干涸，呈現出一片灰敗之感。
古垣見此心有不忍，憑空變出一祥云碧玉方盒，將斷臂仔細裝了進去，而后沉聲道：“天道已容不下他分毫，庭微，覺得該如何？”
伏天君一邊施術穩住檐鈴異動，一邊毫不猶豫回答：
“誅殺。”
古垣語塞，端著方盒的雙手骨節微微泛白，他望向天道閣外看不到盡頭的云海，心緒復雜，終是沉沉開口：
“那便著手準備吧。”
說完便收斂了方盒，負手朝伏天君講述起來：“方才，曜靈天機卷有新文——朱厭復現，人界溷濁。”
“那只朱厭已口吐言語，雖被重傷，但他帶走了頭顱，只消十余日，便會禍至人界。”伏天君補充道。
她回憶起那只白首赤足的巨猿，開始思考如何將更為周至的探天印教予長汀。
古垣語氣中透出點疲憊：“而后找尋時機，盡快派神仙去往人界處置。”
“不能派他者。”
伏天君毫不猶豫否定，并迎著古垣疑惑的表情繼續道：“提早召開攬靈拓——長汀他們已與此事染上因果，需借攬靈拓的召開，由他們去往人界，親手消滅朱厭。”
古垣聞言面露驚訝，望見伏天君面上沒有絲毫遲疑，一時不知該不該應允，或者說，能不能應允。
“……我去請示天道，若天道允許，我會提早打開玉葉冰輪。”
“必須。”
熟悉的固執感喚醒古垣腦海中的回憶，他看著面前這個衣冠俱凈，只在衣袍邊角落了一點血漬的仙，仍舊有點無法想象，她是以怎樣的卓然姿態卸下的那一臂。
“……我該離開了，此次證緣禮需我操持。”
古垣并未正面回應，凝神之時腳下驟然現出一圓形陣盤，話語結束瞬間便消失在原地。
天道閣頂層空曠如常，只余伏天君一仙與云海相伴。
她轉身進入樓閣，一眼便看到了懸在空中的那冊流光長卷，“朱厭復現，人界溷濁”八字在卷上寫得清楚明白，不容置喙。
伏天君施展術法，將曜靈天機卷收入天道閣的重拱蓮花藻井后，便開始尋找起有關攬靈拓的古書。
時間在書頁中緩慢流淌，直至安寧被一陣話語聲無端打破。
“庭廣人微，謂之庭微……”
書頁被毫不猶豫合上，伏天君冷著臉召出伏戎劍，警惕地看向只聞其聲的空蕩四周。
“小庭微，承天尊已能自行閱看曜靈天機卷，天道本應只給伏天君的權利，已被瓜分。”尋不到來源的凝重男聲傳入伏天君的雙耳。
“老身早有言語，你不是做伏天君的料。”嘶啞異常的老嫗聲，語氣極為嘲諷。
“何必強撐呢，天道一開始便不承認你。”此刻又是清亮的少年聲音。
“長汀天資愚鈍，果然選錯了仙。”稚童嬉笑聲。
“是啊，正如當年的如筠天君，選錯了徒，也賠掉了命……”
霎時出鞘的劍氣混著殺意，直直劈開正南方的格窗，殘渣木屑被劍風卷出，徒留一處破落的空窗，伏天君發絲微亂，收劍肅立，望向什么都沒有的正南方，仿佛在虛空中看到了什么一般，威厲開口：
“我心光正，仙途亦然，不容爾等妄議。”
云海浩淼，樓閣頂層空曠靜謐，世事流轉向前，依舊只余伏天君一仙……
布梯仙的表情隨著仙字落下而變得生動幾分，她繼續同宋猷講述起來。
“天牝之亂帶來了祟海，雖極大程度控制了祟的滋長，但也不是周至之舉，讕言古神的首徒——永蒼古神，承天道之意志，提出通過度化之舉維系靈祟平衡。”
“人在執念極強之時，便有很大的成祟隱患，天道會在那個時刻，給予其選擇。”布梯仙表情逐漸趨于平淡。
“第一位從人界升入天界之人，家中十四口遭殘害而死，他耗盡余生報仇，未等除盡仇人，便心懷不甘殞命于山間，天道憐憫，引他入天界，并為其擬了個‘仙’字。”
“我的執念這般強嗎？”宋猷回憶起瀕死之際，最后看到的那張分外猙獰的臉孔。
“凡塵往事，可……”
“可作登云梯，不為迷途道，小仙未忘。”宋猷低頭拱手，藏住眼中晦暗的神色。
“仙的存在，不僅能維系人界穩定，也能強大天界力量，既已成仙，切記善用執念，那是屬于你的道。”
布梯仙語畢，停下了腳步，宋猷昂首看去，不遠處儼然立著一座高聳入云的九層樓閣。
樓閣前庭處，為一正八邊形浮空高臺，高臺兩側是綿延入樓閣的月白玉階。
樓閣首層的碲金色正門緊閉，兩側的邊門進進出出著嚴肅不已的諸多神仙，沒有浮空而行的景象，只有切實踩在玉階上的匆忙身影。
布梯仙引著宋猷踏上玉階，往最外側的一處邊門走，素手輕揚間，宋猷的人界打扮褪去，轉而換上了一身鴉青色長衫，腰帶處墜上了一枚淺青祥云無事牌。
光潔的玉階倒映出宋猷略顯局促的身影，擦肩而過的神仙對他并無打量，但宋猷仍莫名有些不自在，他將目光轉向無人之處，突然瞥見碲金色正門上方懸掛著的牌匾，匾上刻著鐵畫銀鉤般的四字——萬物一府。
思索間，布梯仙與宋猷已至邊門處。
“緣止于此，進入天道閣，你的成仙之路便正式開始了。”
布梯仙笑得真摯，宋猷雖覺安慰，但心中更多的還是擔憂。
“謝仙子，小仙定不負仙子教誨。”宋猷拱手躬身，誠摯致謝。
“不用拘此禮數，在天界，除了伏天君和承天尊，其他神仙無需行禮，幫你也是助我積蓄功德，分內之事罷了。”
布梯仙抬起宋猷手臂，似是為了緩解他的緊張，又打趣道：“習慣這身衣衫嗎？若不喜我還可幫你換個樣式。”
“衣衫甚好，不用再勞煩仙子了。”宋猷仔細打量了這件長衫，發現袖口與下擺處隨著布料飄搖，發出淡淡的霞光，煞是好看。
“那便進去吧。”
布梯仙揚手施法，原本平靜的邊門口浮現出一層薄霧般的白色光幕。
宋猷步入邊門，一道華光閃過，恍惚間好像聽到布梯仙最后的悠悠話語。
“……祝，萬物更新，至道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