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云籠罩萬里路”

即便伏天君開門動作較緩，已被關了許久的長汀仍被乍現的天光晃花了眼。

“探天印悟得如何？”伏天君緩步踏入禁閉室，認真問道。

長汀盤坐在禁閉室一角，久未開口，聲音有些發悶。

“有所觸及，已能形成玄階印紋?！?/p>

“盡快領悟，五日后召開攬靈拓，你需同端河、蕓妙、知鉉、壽光一起前往人界。”

人界二字一出，長汀驚訝得直接站起，她知師尊決計不會開此等玩笑，一時有些弄不懂是何用意。

依天界規矩，攬靈拓，應于登云拓結束后半年才召開，且參加者必須為神使、仙使及以上的修為，否則在人界連穩固靈體都難。

自己方至仙從，怎么會……

雖然長汀早早便想到通過攬靈拓前往人界，也下定決心要在半年內將修為提升至仙使，但，怎么會這么快召開，而且點明要自己去？

難道師尊是給自己看望嶠嶠的機會？不對，不可能，這不是伏天君應盡之事，應該，應該是有什么事情需要她來做，且一定只能是她來做——原來，還有一定需要她才能完成的事嗎？

“登云拓后，我翻閱古籍，那只白首赤足的猿猴，應是兇獸朱厭，‘朱厭，見則大兵’，需要探天印將其徹底湮滅，護佑人界是嗎？”

“……需要，我去誅殺朱厭是嗎？”

長汀受罰期間并未懈怠修習，即使承天尊已為登云拓畫上句號，但長汀心中仍有疑問，那日對師尊脫口而出的指責也一直被她記在心底。

她知道自己天賦平平，有時甚至過分優柔寡斷，神仙們大都認為她不配當小天君，遑論成為真正的，可以護佑三界安定的，伏天君。

以往，只有司青嶠會主動站出來，擋在自己面前。

她一直躲在強大的司青嶠身后，心安理得地縱容自己的弱小，在摯友即將離開之際，把規矩、責任通通拋到腦后，用她能想到的所謂方法，打著幌子拯救司青嶠，實際上，她是為了拯救無能的自己。

被師尊、被嶠嶠、被禹方神君，自己好像一直活在羽翼保護之下，修習了近六十載，幾乎從未真正做過一件，擔得起小天君名號的事情。

“是，所以玄階探天印必須融會貫通，這是徹底湮滅朱厭的關鍵?！?/p>

隨著伏天君話語落下，長汀雙手不自覺攥緊。

可能是剛才的天光過于晃眼，也可能是第一次感受到這種非自己不可的，被需要的感覺，長汀內心的萬千思緒，一齊化作不易察覺的淚光，蓄在眼眶，藏進滿室的幽暗。

伏天君站在長汀面前，借著不算明亮的天光看向徒弟，她知曉長汀禁閉期間不輟修習，這三天有著微小長進，雖然受制于有限的天賦，但也算盡其所能。

她將右手在長汀眼前攤開，平靜道：“此靈器，名為兩均天，你修為不足，需將其貼身佩戴，若失了它，依人界時序，半個時辰內會仙體消散?！?/p>

銀鏈靜靜躺在伏天君掌心。

三股六條的銀線細密，編織成一條人字紋銀帶流蘇鏈，銀鏈尾端的圓形環扣上，延伸出一條纖細長鏈，另系著一枚桃枝紋飾的碧玉珥珰。

長汀將復雜情緒盡數收斂，鄭重地躬身接下兩均天。

“現在戴上，兩均天是剛降生的器靈，需要你自己連結。”

熠熠的銀鏈發出一點寒光，吸引了長汀的視線，她依照初次佩戴器靈的規矩，先仔細用天元靈溫了一下仿佛仍在沉睡的兩均天，而后解開搭扣，將銀鏈戴在了脖頸處。

摸索了一陣后，長汀開始把桃枝碧玉珥珰往右耳垂上戴，意識到自己并無耳眼后，當下凝了一針鋒利的靈氣，順著珥珰筆直打入右耳垂。

“珥珰上拓了天階達音術，承天尊與我，會通過此物寄語?！?/p>

“是，我……”

長汀話音未落，頸部猝然傳來勒束之痛，原本就有些貼著皮膚的銀鏈，不知為何開始縮短束緊，一副要勒斷長汀脖頸，取她性命的架勢。

長汀感受到，自己識海中的水滴狀天元靈，表面開始泛起一陣動蕩的漣漪，攪動著她本就薄弱的仙識。

窒息感與壓迫感一齊襲來，長汀背后冒出大片冷汗，額頭鼓動的青筋仿佛也在全力掙扎。

她左手抓撓著銀鏈，右手結印，調動原本注入的天元靈氣，欲將躁動的兩均天強行壓制下來。

器靈兇狠，長汀脖頸處已被割破，滲出的鮮血浸透指甲，染紅衣領。

器靈在拒絕她的佩戴，毫無疑問，兩均天在輕視自己。

長汀苦于支撐，“咚”一聲跪倒在地，纖細的脖頸已被完全勒破，細長的傷口自皮肉中綻開，大片鮮血涌出，似是在脖頸處扎上了一條溫熱卻刺眼的赤色絲綢。

戴上的瞬間，沉睡的器靈就知道了自己有幾斤幾兩，所以迫不及待展示出最暴戾的樣子，想讓自己知難而退。

知難而退，嗎？

是啊，自己確實只是個修為平平的小仙從，若論能力高低，無數神仙都可以輕蔑自己。

長汀自嘲一笑，仿佛聽天由命般，散了右手還未成形的法印。

銀鏈越束越緊，逐漸嵌入皮肉，傷口也越來越深，長汀原本死抓著銀鏈的左手已然被割破。

伏天君本望長汀自行壓制兩均天，此時見她已是一副徹底落敗的模樣，只覺自身判斷有誤，正欲出手相助。

然，跪倒在地的長汀突然強忍著痛苦，磕磕絆絆地，兀自念起《探天志訓》來。

“天地…棺槨…日月連璧……”

長汀艱難開口，原本垂下的右手，隨著口訣的誦讀快速蓄力結印，禁閉室內的靈氣應召般涌向長汀指尖，結出一方不停攪動著的靈力漩渦。

知難而退？怎么可能知難而退？

自己，是這天界唯一的小天君。

我是師尊選定的接班者，我已經學會了玄階探天印，我還要去往人界，去誅殺朱厭，去除祟護靈，去尋找青嶠，無論如何，此時此刻，我都絕對不能停滯于此！

長汀手中所結探天印綻放出金色光芒，密布的篆文浮現于指尖，隨著長汀的靈力流轉，逐漸覆滿全部手指。

“星辰珠璣，萬物赍送！”

話落印成，長汀識海內的靈力沸騰翻涌，指尖探天印的光芒愈發燦爛奪目，渾厚的靈力霎時迸發，死死包裹住躁動的兩鈞天。

兩相抗衡中，兩均天終于停止束緊，長汀也暫松了一口氣。

與此同時，滿室昏暗里，似有閃著銀光之物動了起來——伏天君抬手，天君長袍上的銀白色江崖紋隨之擺動。

厚重卻溫和的靈力從伏天君掌中溢出，徹底裹挾住暴戾的兩均天，呼吸間浸入銀鏈的每一處縫隙，方寸中以移山填海之勢完全制住兩均天。

銀鏈徹底松動，很快回歸原本的長度，長汀撐著膝蓋大口喘氣，顧不得脖頸處的刺痛與滿手的鮮血，只發出劫后余生般的陣陣咳聲。

“咳，咳……我會盡快，與兩均天磨合妥當。”

“好，若有困惑之處，留信箋于書案上，我會看，當然，現在也可說出?！?/p>

伏天君看向狼狽不已的長汀，想起禹方常說她與徒弟交流甚少，勸自己多同長汀說些關懷之語——長汀不日便要去往人界，澄明之心有助于修習頓悟，自己理應及時為其解惑。

“什么問題都行嗎？”長汀語氣似有遲疑，一副不太敢開口的樣子。

“均可?！?/p>

伏天君不懂長汀為何如此猶豫，看來禹方所言非虛，自己的師尊之責的確有所欠缺，得仔細回答長汀才行。

“朱厭，為何稱您騙子……”

長汀的問題落在伏天君意想不到之處，徒弟聲音極輕，仿佛鼓足了很大的勇氣，伏天君思索一瞬后，坦然開口：“我不知原因，但我未對其行誆騙之事。”

長汀已做好了被訓誡的準備，乍聽到回答，反而愣了一下，思考師尊言語之時，心中多了幾分慶幸與安心。

“還能，繼續問嗎？”

“能，我均會解答?！?/p>

伏天君看著長汀脖頸處那道猙獰傷口，心中生出幾分感慨。

“登云拓上，那斷臂者的赤紅靈力，好像有……祟海的氣息?！?/p>

“是的，他的確來自祟海?！狈炀卮鸬煤芸臁?/p>

“帶走頭顱是為了再次復活朱厭，需牢記，五日后現身于人界的朱厭，會比登云拓時更強?！?/p>

發覺長汀極佳的感知力，伏天君頗感寬慰，長汀雖受制于有限的修為，但氣息感知如此敏銳，攬靈拓之行應該會少很多麻煩。

“不用過于擔心，你、端河、蕓妙、知鉉、壽光，會由介丘神尊和禹方神君教導?！?/p>

“不…我不擔心，我相信師尊的安排，只是我還有一問?！?/p>

師尊的出言安慰讓長汀有些吃驚，膽子也大了許多，連脖頸處的刺痛都淡忘了幾分。

“我還感知到，那靈力，除了有祟海氣息，還有…還有屬于伏天君的……天罡之氣。”

話既出口，當下沒有回應，只有沉默攪和著沉默，一齊積壓在這處不算寬敞的暗室里。

長汀感受到伏天君周身忽然沉下去的威壓，本就少有光亮的禁閉室，此刻好像變得更加昏暗壓抑，密不透風。

“也…也可能是我感知錯了，我……”

長汀察覺氣氛不對，臉上涌上慌亂，忙擺手否認，滿掌的鮮血在伏天君眼前晃動，令她不自覺心緒微動。

“你沒錯——確實，有天罡之氣?！?/p>

正青色袖袍上的海水江崖紋再次擺動，隨之而來的，是一只略有寒涼，但動作極輕，且透著幾分遲疑生疏的手——伏天君輕撫著長汀頭頂，好似沉到了悠長紛雜的回憶之中。

“斷臂者，是若河天君，也是，第一任伏天君，亦是我之師祖，來日，我會將其誅殺?！?/p>

駭然之語被伏天君輕描淡寫說出，長汀第一次在師尊臉上讀到幾分微薄的掙扎。

“若河天君？曾經的伏天君？伏天君，成祟了？這……”

“不必驚慌，無論對方是何身份，既已成祟，且危害三界，身為伏天君，便需將其徹底鏟除?！?/p>

長汀驚訝于師尊的篤定，但轉念一想，反而更加堅定了自己內心，原有的想法。

“對，無…無論是誰，既已成祟，除祟護靈，便是我之職責，亦是我之大道。”

少女言辭懇切，襟懷坦白，似是無邊黑夜中，星芒一般的存在，伏天君聞言，面上蘊上一層極淺的笑意，被這方暗室匿了個干凈。

“是我，低估長汀……登云拓異變，你當機立斷，用探天印壓制邪祟，此為你之本領；青嶠一事，你確有過錯，但無需過于自責?！?/p>

伏天君一邊從容開口，一邊施展仙術，為長汀治療起脖頸處的駭然傷口。

“而今，你需領悟玄階探天印，盡快壓制兩均天，五日后的攬靈拓，擔負天君之責，而后，顧好自身安危?！?/p>

洋洋灑灑的話語伴隨著伏天君的撫首療傷之舉，春風般疏解著長汀久有郁結的內心。

脖頸處有些發癢，血肉在靈力的催動下逐漸生長愈合。

師尊很少施術為自己療傷，不僅因為長汀幾乎沒受過很嚴重的傷，更因為師尊曾言：

“生老病死，盛衰興廢——神仙已只剩其二，若連病都不愿體會，便更加無法明白，生的意義。”

長汀不知道師尊這次為何出手，更不知道，那雙可斬邪祟，可護三界的手，到底承托了何物。

她只覺得，若真有一日山雨欲來、萬靈遭劫，這雙手，這位仙，絕對會穩穩擋在眾生面前——她也該，同師尊這般，寸步不讓，穩穩擋在眾生面前。

“長汀，定不負所托，誅殺萬邪，護佑蒼生。”

天光大好，卻又難以悉數映照，仿佛煙云籠罩萬里路，霧中窺得三分光。

人界之行，誰都不知道終點，卻又不得不憑著那三分光，一齊奔向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