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賜福光明”
長汀、壽光趕到主樓廳堂時,蕓妙、知鉉仍在原處,端河則被任勇大手一揮壓去了府衙受刑。
在這之前,通過坊中護院領頭,王函江的從中斡旋,蕓妙和任勇移步到稍間商談,后者坦蕩收下三十兩紋銀,并繳了蕓妙一行的身帖與路引。
任勇要求眾人盡快前往府衙進行額外登記,同時點明,五人只要在太山城多留一日,便每日自覺給府衙捐款五兩,自此,才算暫時有了個了結(jié)。
此時,太山城,府衙門前。
行人快步走過,大多不愿在府衙門口過多停留,偶有看客向身著華服的長汀一行投去好奇的目光,被打量的四人倒是不以為意,自顧自地站在門口的石獅旁,小聲討論著分開后的各自見聞。
“所以,你們在城南湮滅的那個祟靈,只是戊階?”
長汀有些不解,她明明記得那時的尋祟盤狀態(tài),指向的至少是個丁階才對。
“是,都不用端河引符,我起了個陣便解決了,”知鉉握著手中的尋祟盤翻來覆去地看:“我仔細觀了許久,盤沒有問題,背后的祟應該跑了。”
“同我們的經(jīng)歷異曲同工,”壽光指了指腰間墜著的那個紅色絨球,低聲說:“我們推斷出是個有實體的強大祟靈,最后也只尋到一個戊階。”
長汀隨即補充:“那逃跑的祟靈會用銀針引氣,靈智不低。”
不同于正在討論的三人,此時的蕓妙反而有些沉默。
她廢了些口舌與錢財,才讓怒火中燒的任勇只帶走了端河,她也早覺得該讓端河找地方磨磨性子,能把知鉉擇出來也算在她的謀劃之中。
但她不懂,那個被喚作函江哥的獨眼男人,在聽到自己來自榮州時露出的那副表情,一瞬間,驚懼不已的表情。
沒記錯的話,旁邊也有人喊他王大哥,王函江嗎,他,在害怕什么?
“蕓妙姐?蕓妙姐……”長汀輕喚,令蕓妙一下回過神來。
“嗯?聽著呢,這祟來得蹊蹺,有些像我們之前登云拓遇到的那般,估摸著也是在放出引子。”她思考了一瞬,說出了自身看法。
未等眾人討論出結(jié)果,衙門口已傳來一道呵斥聲。
“誒!你們幾個,快點把人領走,任頭說了,再有下次,直接打廢!”
兩個高大衙役架著已無力行走的端河,似是為了殺雞儆猴般將其隨意一拋,便頭也不回地走回了府衙,壽光飛身上前,穩(wěn)穩(wěn)接住了背脊浴血,早已不省人事的端河。
“這…不是說才十板子嗎,怎么會打成這樣?”
長汀驚訝不已,看到端河蒼白的面龐,以及那被大片鮮血浸透的藍袍,下意識便準備調(diào)動療愈靈氣,剛有此念頭,一陣刺痛便從心口涌現(xiàn),同一時間,身旁的蕓妙抬手止住了長汀的動作。
“此事不能用靈力……任勇不守信用,應是多打了。”
蕓妙有點惱火,這杖刑施得糙,一看就知道是攢著死勁打的,只為打得皮開肉綻,一點體面也不留。
到底是破落衙門,對于能拿出那么多錢財?shù)娜硕疾恢魝€心眼,也不怕真得罪些世家大族,鼠目寸光,只看得到當下的錢財——若,殺之,會有影響嗎。
“先去尋個醫(yī)……等等,攬靈盒在波動,得馬上去趙秀蘭那兒。”
壽光正把若河背到背上,識海中的攬靈盒突然開始異動,一個勁地想往外頭鉆,他費了些力氣才暫時穩(wěn)定住靈盒。
“這么強烈的波動,只能是命定因果!趙秀蘭,馬上要發(fā)現(xiàn)疫病了!”
能不能讓趙秀蘭從未來的疫病中全身而退,關鍵點已經(jīng)出現(xiàn),眾人明白,這穿花尋路坊,是不得不立刻過去了。
不能使用靈力,五人便就近從路邊購了輛馬車,商人被那一小錠金驚得瞪大了雙眼,實在不懂自己這樸素車馬有何吸引人的地方。
蕓妙只說“急用,多有感謝”,長汀、知鉉已一齊將端河抬進了馬車,壽光一把拿過韁繩,驅(qū)使馬兒盡快往坊那邊趕。
壽光專心驅(qū)車,另四人則坐在車內(nèi),蕓妙和知鉉簡單處理了一下端河的傷口。
長汀正于角落打坐,并緩緩調(diào)動探天印,沿著錯綜復雜的靈脈,一絲一絲地探查起壽光拘到的那個祟靈。
剝?nèi)ヅc傷口粘連在一起的上衣時,暈厥中的端河已蹙起了眉頭,藥粉撒在背脊的瞬間,端河疼得直接清醒了過來,他單抽一口涼氣,顫抖著死攥住身下薄毯,用大罵將哀吟壓了下去。
“無恥之徒!明明…拾了我的錢袋,竟還狡辯!”
“著錦紋緇衣,佩虎首橫刀,明晃晃的官府中人,下次莫要招惹了,會耗我們時間,容易誤行程。”
蕓妙好聲好氣安撫端河,后者正疼得齜牙咧嘴,分不出一點心思聽蕓妙的教誨,只繼續(xù)大罵。
“知鉉!你也聽到了吧!那人不僅搶我的錢,還辱我心思不正,要不是他身上毫無祟氣,我定要滅——嘶,輕點,輕點,妙妙姐。”
“輕不了,傷口深,輕點入不了藥,要想盡快轉(zhuǎn)好,你得安分趴上半個月。”
“十五日?凡人體格這么差的嗎?不如……”
“打住。”
端河還沒說完,知鉉立馬出聲打斷,也攪散了端河原有的危險打算。
“湮滅城南那祟后,你想施個術行得快點,甚至還沒完全施展,便有天雷從心脈處涌現(xiàn)。”
知鉉一邊拾掇著藥盒里的紗布,一邊提醒端河,莫有明目張膽的逾矩行為。
“攬靈拓前,已在我們識海里種下了天雷種,可以探心明識,如果施展靈力不是因為除祟,天雷就會涌動,所以別想了,只要沒遇到祟靈,我們就是如假包換的凡人。”
三人言語間,一旁的長汀額頭已滲出了一層薄汗,周身的靈氣也越來越稀薄。
探天印本就極其消耗靈力,但當下境況,已經(jīng)連續(xù)兩次令背后的祟靈遁走,而今又遇到趙秀蘭的因果點,再不使些精確法子,只會更加浪費眾人時間。
所幸拘到的這祟只是個戊階,自己那堪至仙從的靈力還算夠用,長汀有些自嘲地想。
馬車飛馳,顛簸中與街邊角落一灰袍帷帽人擦身而過。
灰袍人壓了壓帽檐,見四下無人,微微抬手,右手拇指中指相抵,發(fā)力瞬間,一根閃著銀光的飛針徑直刺向馬車。
極輕的一聲“鐺”后,纖細的銀針竟整根釘入后輪輻條,隨著飛馳的車馬漸漸消失在灰袍人的視線。
灰袍人呼出一口長氣,顫抖著的右手已然青筋暴起,轉(zhuǎn)身離開之時,一黑袍老者從暗處走出,持著一根蛇頭拐杖,攔住了灰袍人的去路。
老者瞥了一眼灰袍人顫抖的右手,渾濁的眼中涌上不屑。
“確保釘妥當了嗎?”
灰袍人顯得極為恭敬,整個人伏在地上答道:“稟仙長,有您的垂憐,還有仙泉的滋養(yǎng),自然不在話下。”
“你仙資愚鈍,但仙緣尚可,這五人是榮光天認定的邪魔,只要能將他們度化,便是功德一件。”
老者邊說,邊持著蛇頭杖輕敲灰袍人后腦,后者因此激動不已,整個人伏得更低。
“我再賜你一汪仙泉,王函江那愚鈍之人,留著也是沖撞上天,今晚尋個時間,引他入轉(zhuǎn)世之道,我會稟明榮光天,再記你功德一件。”
蛇頭杖收走,老者緩緩遞出一紅梅玉瓶,灰袍人雙手接下,鄭重將其揣進懷中,隨即躬身道:“鄙人留于穿花尋路坊,便是等待此時機,那王函江如此不尊仙長,早該舍棄,留他到今晚,算是……”
“住口!卑劣凡胎!神仙自有抉擇,豈容你妄議!”
老者持杖猛敲地面,灰袍人驚懼不已,直接“咚”地一聲跪倒地上,一邊賣力磕頭一邊不停認錯。
“鄙人蠢笨,胡言亂語,胡言亂語,求仙長責罰!”
“事成之后,再清算你之過錯,切記,不要讓榮光天失望。”
蛇頭杖抵在灰袍人右肩,令其停住了磕頭的動作,老者死盯著灰袍人雙眼,一字一句道:
“榮光可佑,大道登仙,賜福光明。”
灰袍人眼中的虔誠更甚,明晰的計劃自其腦中成形,仿佛沼澤中孕育的毒藤,正陰測測地向穿花尋路坊蔓延而去。
此時的穿花尋路坊中,關若竹正坐在江綾床邊,認真聽著王函江的講述。
聽到端河被任勇帶走,又聽到長汀一行在王函江的斡旋下,一齊跟去了府衙,關若竹久未變動的神情終是緊了一瞬。
“你把他們都打發(fā)走了嗎?那,趙婆婆怎么樣了?”
沒由來的發(fā)問令王函江一愣,僅剩那只左眼里顯出點困惑,但他很快回道:“早已轉(zhuǎn)醒,主子去善后時,趙秀蘭給江綾重新診了脈,確定沒有大礙后就去了雜役院,現(xiàn)在在給小暉、小晞看診。”
“她是個好醫(yī)者,坊里有她照拂,是福氣,”關若竹給江綾掖了掖被角,語氣里蘊了點淡淡的自責:“但有個識人不清的掌事,是坊里的禍事。”
王函江有些莫名,關若竹是多么稱職的掌事,坊里所有人有目共睹,為何突然說此等貶損之語。
還未等他組織好言語,關若竹已撐著玄鳥白玉拐杖,緩緩站了起來。
“惹禍的那兩人為何能直接闖入主樓廳堂?那少年的錢袋為何會被任勇卷走?又為何,最開始不見你身影,偏偏辱罵之語剛說完,你便姍姍來遲?”
她柔聲發(fā)問,并抬手示意,拒絕了王函江的上前攙扶,只將半身力量都壓在了那根白玉拐杖上,慢慢走向有些愣住的王函江。
“小荔告訴我,是客人亂用藥致使江綾犯癔癥……”關若竹望向江綾的眼神中有不忍,也有痛心,將目光投向王函江時,是極明顯的憤怒與失望。
“但我看了江綾后頸,在止盈穴,有一極小的針孔。”
白玉拐杖發(fā)出的敲擊聲,一下一下震動著王函江已有動搖的內(nèi)心,伴隨著的,是關若竹越走越近的身影。
“你我都知曉這是什么手段,”關若竹終于走到了王函江面前,清麗眸子里映照出的怒火,把王函江燙得幾欲遁走,她以不容置疑的語氣,沉聲發(fā)問:
“函江,你同那榮光教,真的,斷干凈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