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初臨,檐角銅鈴在寒風中泠泠作響。
“沈師兄。”
姜燃攏了攏織錦斗篷,將懷中油紙包又捂緊三分。
隔著兩層棉紙仍能感受到的溫度,讓她想起方才馃仙齋前蜿蜒的長隊——那些裹著厚襖的姑娘們跺著腳呵白氣,倒像是給蒸籠添柴的裊裊炊煙。
“沈師兄嘗嘗?“她突然將油紙包舉到青年面前,桂花香混著糯米的清甜霎時漫開。
沈行之執劍的手不易察覺地頓了頓,青玉劍穗在暮色中劃出半道弧光。
幼年被魔修囚禁,食物大多是殘羹冷炙,久而久之,于沈行之而言,食物只需飽腹即可。
那些叫人眼花繚亂的果脯點心,反而令他心覺乏善可陳。
很少吃,不是不吃。
姜燃揚唇笑笑,打開手里一個油紙包,大大方方遞到他跟前“給你買的。”
這四個字遠在他意料之外,沈行之眸光微動,靜靜看她。沈行之只當她喜歡,未曾想到,是為贈他。
“沈師兄不會忘了吧,當時在蠻荒,我說過要帶你吃遍京都的糕點。”
姜燃把油紙包朝他湊了湊“我還記著呢。”
他記得三日前蠻荒瘴氣中,血色月光下,她竟仰頭笑道:“等回了長安,我定要請師兄吃遍八珍坊的糕點。“那時他只當是她畫的大餅。
“姜小姐倒是守諾。“骨節分明的手指捻起一塊糕點,袖口滑落處露出腕間淡青舊疤。
姜燃盯著那道傷痕出神,忽見對方喉結微動,薄唇抿住雪白糕體時,竟顯出幾分稚氣的笨拙。
此刻舌尖綿密的甜意陌生得令他心悸,仿佛稍縱即逝的暖陽照進永夜。
“如何?“少女突然湊近,丹鳳眼里映著街市漸次亮起的燈籠。
她發間金步搖輕顫,振翅欲飛的蝴蝶墜子幾乎掃過他下頜,“都說這糯米糕要趁熱,里頭的桂花蜜......“
話音戛然而止。沈行之驀然后退半步,劍鞘撞在青石板上鏗然作響。
姜燃這才驚覺兩人呼吸近在咫尺,慌忙別開臉去,耳垂卻誠實地泛起珊瑚色。
“尚可。“他垂眸拭去指尖糖霜,喉間殘存的甜竟比斬月劍飲血時更灼人。
長街華燈初上,琉璃盞映得少女斗篷上的銀線暗紋明明滅滅,像極了幻境里那些抓不住的光。
她的雙眼黑白分明,直勾勾盯著某個人看時,如同熾熱火星,在他眸底悄無聲息地一灼。
在此之前,姜燃很難將他與甜膩膩的小點心聯系在一塊。
沈行之此人大多時候安靜疏冷,好似清風遠山、名家水墨,拔劍之際,又成了個肅殺凌厲的殺胚。
要么太冷,要么太戾,都與人間煙火相去甚遠。
唯獨此刻不同。
少年垂著眸,將一塊糯米糕銜入口中,冬日融融的微光流連于他眉間,平添幾分柔和暖色。當沈行之開始咀嚼,腮幫子微微鼓動,幅度很小,下頜像工筆畫中描摹出的一線。
他應是第一次吃這家糯米糕,長睫輕輕一顫。
姜燃笑得得意“味道不錯吧”。像極了賣安利的。
比起糕點,他更貪戀鮮血的味道。
姜燃一邊說一邊往前走“京都里,好吃好玩的還有很多。以后我請客。。”說到這里姜*葛朗臺的心痛了一瞬,不過姜燃很快忽視了這點不舒服。
沈行之很敏感的捕捉到了姜燃的細小神情,在坐傳送陣的時候她也露出過這樣的表情,眉頭輕蹙,一邊肉痛,一邊掏靈石和銀子。
沈行之疑心,姜燃作為掌門之女,資源靈石數不勝數,更不要說像世俗中用的銅板銀子。
況且以前的姜燃對他的態度不可謂惡劣。
沈行之眼神微斂,審視著眼前的人。
又聽見她說的以后。
以后啊。
他這種人有什么以后呢。
大秦朝的京都,繁華如天上宮闕,向來有不夜城的稱號。
城中結構復雜,路橋相接,溝渠縱橫,里弄回環。
燈紅酒綠,夜夜笙歌,暖風吹得游人醉,城市里蛇龍混雜,什么牛鬼蛇神都盤桓在京都。
沈行之和姜燃到了街上,依舊是寬闊的青石板路,沿街卻有了格外不同的變化,人聲鼎沸,車水馬龍,四通八達,互連輝耀,一路過去商鋪鱗次櫛比,碧榜金匾,雕窗綺戶,畫棟朱欄。
人間繁華,莫過如此。
姜燃仰頭,遠遠還看到了天上的一群紙鳶,濃墨重彩,花花綠綠,飛在蔚藍天空之上,相映成趣。
“怎么樣?京都,是個好地方吧?”
沈行之垂眸一笑,“是個好地方。”
“那里是京都最大的成衣鋪子,進去看看嗎?”
甫一進了成衣鋪子,姜燃就拉著沈行之科普“忘了告訴你,我們清風派的弟子,全城的店鋪都可以打折,還可以先記賬。”
“而且所有親傳弟子每年在城內消費有一萬下品靈石的貼補,也就是宗門給你們的年例之一,沈師兄也無需擔心沒錢。”
從街頭到街尾,每一家店鋪的門口都懸掛有多寶閣的燈籠。而在這條街的入口,更是在朱門之上掛有一面黑底金字的巨大招牌。
姜燃走到門口,抬頭看著頂上的招牌,目光在那三個金色的大字上多停留了幾秒。
不會全是黃金吧!
沈行之順著她目光望去,金漆匾額在夜色中煌煌如晝,“多寶閣“三個嵌玉大字下,數盞走馬燈正輪轉著昆侖雪豹撲月的剪影。
姜燃在大學就曾經打了好幾份工,在周圍人都在談戀愛得時候,她在打工,周圍人分手的時候,她還在打工,情人們總分分合合,只有她唯愛打工。
姜燃曾在一家金店當過銷售,姜燃覺得,純愛不行,還是純金吧。
也不知道誰說黃金土氣,拜托!審美有問題,拉出去秋后問斬!
沈行之看姜燃神色那么癡迷,漆黑的眼瞳里折著一點太陽光,瞳孔被光亮照得微微泛出焦糖那樣甜蜜的色彩。
沈行之卻驟然覺得——這個目光好似在他身上流轉。
心頭很微妙的那么一聳,臉上感覺到了熱,不知道是太陽曬得他臉熱,還是血液循環太快讓他臉熱。:“這個牌子不是純金的”
姜燃失望說道:“……哦。”
不過她也不多煩心,旋即笑了笑問道:“八珍糕,吃嗎?”
她從袖子里掏出一個被手帕包起來的八珍糕,甜甜的香氣隨著這樣食物被拿出來,逐漸揮發。
沈行之自然點頭,從姜燃手里接過手帕,折起手帕邊緣,咬了一口八珍糕。
街角傳來胡姬的鈴鼓聲,混著糖畫老人銅勺敲擊鐵板的脆響。
姜燃疾走兩步追上,袖中八珍糕的甜香與青年身上清冷的松煙墨氣息糾纏在一起。
她忽然想起那日藤妖毒刺穿透肩胛時,沈行之劍尖挑來的止血丹,分明裹著同樣的溫度。
“師兄喝這個?“她將盛著燈籠果的玉葫蘆遞過去,琥珀色汁液玉色葫蘆中泛起漣漪,“長安最妙的不是瓊樓玉宇,而是......“
沈行之接過葫蘆的指尖微滯。少女腕間紅繩系著的銅錢突然叮咚相撞,這聲響竟蓋過了滿城喧囂。
遠處護城河上畫舫如織,誰家歌女正唱著新譜的《折桂令》,婉轉尾音散入萬家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