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忠聽著嬿婉被小心地扶著走遠了。又等了大約一刻鐘，才活動了下四肢，掖好袍角，雙手往樹上一攀，抓住一根橫生出來的枝節，蕩到稍遠處的一顆大腿粗的根系上，輕巧地順著盤根錯節的柳樹根下到了水邊，沿著垂柳遮住的湖沿繞了大半圈，才拖著濕淋淋的褲腳上了岸。

他從小就有個習慣，到了新的地方會一早把所有的邊邊角角都摸個遍，尤其鐘愛能藏人藏東西的犄角旮旯，仿佛天生就該活在陰影里的人，蛇一樣四處探尋陰冷濕滑的巢穴。所以他剛一到這處行宮，得了空就來摸園子了。只是沒想到剛摸了大半，找個隱蔽處休息的時候，碰上了嬿婉。

他本來沒打算見她，也沒準備好見她。

子孫萬年，他想，他唯一不能為她做的，就是這一點。他實在沒有辦法。他只有這一世了。

可金玉妍的到來攔住了他離開的腳步，讓他和嬿婉后面得以緊緊相擁。說起來，這只雀兒最初也算是金玉妍送到他手上的，只不過是以一種殘忍而意外的手法。

今日之事，與毫無心理準備的嬿婉相比，他其實并沒有那么害怕。他給她找的藏身之處，怎么可能那么容易讓人發現？那是個天然的、隱匿身形的好地方，除非正面走到他們臉上，幾乎不會被發現，而嬿婉怕是因為嚇壞了所以根本沒察覺，他們其實正對著湖。

所以無論是金玉妍、貞淑還是春嬋，她們其實都沒看見他們倆。他當時之所以打算一個人出去，是因為如果他不離開，兩人只能緊貼著躲在動彈不得的縫隙里，仿佛待宰的羔羊，祈求上天不被人發現。而萬一有人跟他一樣，翻到湖里去回頭看，他們緊緊相擁的樣子絕對會讓他們立時被處死，死無葬身之地。他不想冒險。

進忠回到廡房，換了身干凈衣裳。濕淋淋的舊衣被他拿去清洗之前，他把臉埋在依舊帶著些溫熱的前襟里，深深地嗅了幾息。嬿婉身上這么香嗎？他的衣衫都被染上了她的味道。

可他留不住，也不敢留。進忠攥著濕衣，進了水房。

當衛嬿婉泡進洗澡桶里的時候還在打哆嗦，春嬋和瀾翠忙著給她往里面加姜片艾葉，以及更多的熱水幫她驅寒。

春嬋嚇得臉都白了，身上也濕透了，根本不比衛嬿婉好多少。她雖離了那片柳蔭，卻不敢走遠，悄悄躲在一處，見那濃蔭里人進了一波又一波，嚇得她的心也跟著蹦上又跳下。好在沒有任何人被抓出來扔進慎刑司，春嬋只有等人徹底走光了，才緊趕著偷偷進去尋。

“你也沒看見我和進忠？”衛嬿婉早就把春嬋也一起拉進了木桶里泡著，聽到她還有些哆嗦的回話，詫異的問道。

“是，奴婢進去的時候，都走到頭了也沒見著您或者進忠公公。奴婢實在是找不到您，才大著膽子出聲兒的。”春嬋也有些疑惑，“然后奴婢就見您好像是從湖上頭摔出來了。”

“湖？”衛嬿婉當時根本沒顧得上看她在哪，進忠又幾乎整個人遮在她外面，她都沒看見他們前頭有個湖。

“是啊，再往前走就要落到湖里去了，奴婢都害怕您是掉進湖里了。”春嬋知道她是個旱鴨子，并不會鳧水，撐死了能飄在湖面上一動不動，她一劃水就沉底兒。

衛嬿婉沒想到是這樣，被凍僵的腦子終于緩過勁兒來轉了轉，才想起進忠雖然緊抱著她不能出聲，身體卻不怎么繃的死緊，想來是知道他們所處的位置十分隱蔽，不容易被發覺。

那個狗奴才！他故意的。看她嚇成個鵪鶉，想必心里都笑瘋了。

她又想起來他后來低了頭，呼吸就貼在她耳邊。個狗東西，怪不得敢那么肆無忌憚，王八蛋，死閹人，她都要嚇死了，臭混蛋！

衛嬿婉越想越氣，泡著熱水簡直怒火中燒，狠狠的拍了把水，把一起泡著的春嬋嚇了一跳。

“狗東西！”春嬋聽見嬿婉低著聲音咬牙切齒的罵，小心的覷著她的臉色，沒敢開口問進忠公公去哪兒了。算了，反正主兒沒事，那進忠公公應該也不會怎么樣，大概先前兒就從湖里潛走了，春嬋在心里偷偷猜測。

雖然在雨里凍了那么久，衛嬿婉倒是很幸運的沒有發熱。

她本來準備去梨花院走動走動，里面住著南巡沿途接駕的那些個官員們新進上來的歌舞樂伎，聽說太后往里面塞了不少人。

她原本就打算搞些新鮮玩意兒再去搏一搏圣寵，這時候太后做這些動作，她現下既然是鐵桿兒皇帝派，怎么也不能讓太后一派獨獨占了先機。皇帝把她捧上來，她也不能只吃俸祿不干活兒，就皇帝那個斤斤計較的性子，才不是捧著她吃干飯的呢。

于是她剛往梨花院溜達了一次，就接到了旨意，皇帝宣她伴駕。

現在她窩在皇帝的懷里，看著他拿了三個新制的扇面兒讓她選著玩兒，不禁在心里感嘆：皇帝真是用起人來毫不手軟，皇家級別的會使喚人。這哪是選著玩兒，這是在給她派差事呢。

看著那三個扇面，衛嬿婉臉上言笑晏晏、心里哀嚎遍野，皇帝真是抬舉她了，一個星宿、一個福娃、一個畫船。她現在哪里敢動欽天監和舒嬪的胎啊，她是想好好兒給皇帝辦事兒，然后順桿兒往上爬，可也得她有命在啊，皇上您說是不是？她就是個無依無靠的小小嬪位，無皇子無家世無叔伯兄弟可依靠。

衛嬿婉顫顫巍巍地捏起了畫船的扇面兒，皇帝在她耳邊輕聲笑了笑：“嬿婉喜歡畫船？‘西湖歌舞幾時休’，馬上就要移駕去杭州了，到時候朕帶你去游舫間的畫船，嬿婉身姿窈窕，定比那西子更勝半分。”

勝你個大頭鬼，衛嬿婉笑著說好，偷偷在心里罵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