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天,說變就變,大風狂嘯,雷雨來的猝不及防。
林間的路上,路面坑坑洼洼,雨水蓄積。一個書生正手扶斗笠,背著書婁跌撞前行尋找躲雨之地。
這林子本在兩縣之間,書生只望找到一處簡陋的庇身之所即可。閃電劃過,雷聲響起,書生被雷所驚,摔倒了腳下的泥坑里。再抬頭,一座靜舍立于眼前百步之外。
書生驚喜萬分,顧不得身上疼痛,忙起身趕到靜舍門下。雖身有泥濘,但他仍舊整理好著裝,叩響門扉。
咚咚——咚咚——咚咚——
三聲結束,門開。只見一位妙齡女子立于門內,梳著一頭垂鬢分肖髻,身著深紅色襦裙,手拿燈油燈,正側面注視著書生。
書生有些怔愣。女郎的面容隱在燈光照射的陰影中,似明似暗,朦朧萬分,更顯得女郎朱唇粉面。
女郎似乎不明郎君敲門卻不應聲,只能出聲:“郎君,可是要借寒舍避雨?”
書生回神,實現低垂,暗罵自己失禮,抬手作揖回道:“正是。我從嶺海去往京城趕考,今不幸淋雨,不知女郎能否容在下唐突一晚?”
女郎家中貌似只有她一人,書生已做好了在廊下湊合一夜的準備,不想聽到女郎清泉流水般的笑聲,他猛地抬頭望過去。
只見女郎衣袖半遮面,豪爽答道:“有何不可,我父親是這附近有名的俠客,我身為他的女兒,怎能見郎君處境而不救?”
書生感激萬分,躬身行禮:“感謝女郎恩情,來日必當回報。”
女郎見他要繼續行大禮,連忙抬手制止。
兩人一前一后步入靜舍。書生的眼里滿是紅衣女郎,未見身后林中一人,同是艱難趕路人,卻好像未見到靜舍般,匆忙前行。
入庭院后,雙方交談中,報出名諱,原是郎君謝之禮與女郎木槿。
靜舍房間簡單,謝之禮被安排住在木槿父親的屋子。
木槿為謝之禮送來燈油和換洗衣物等,說道:“謝郎君,今日稍作休息,衣物只能委屈您穿我父親的了。”
“多謝女郎。”謝之禮連忙接過物品置于桌子上。“今日叨擾了。”
木槿擺手道:“那郎君歇息吧。”
雙方道別后,木槿深深的望了謝之禮一眼,好似她有萬般情誼要訴說但終究說不出口一般,轉身走了。
謝之禮這時才有時間好好打量屋內陳設。物品簡單,卻一應俱全,推門進入,中間放置一張桌子,左側竟有書柜和書桌,紙墨筆硯一應俱全。這讓謝之禮有些意外,畢竟心中的俠客是仗劍走天涯,懲惡揚善不拘小節的英雄情懷,結果木前輩竟還精通政論書籍。謝之禮心中不免慚愧,為自己的狹隘之心。
一本本書看過去,謝之禮竟發現,木前輩的藏書竟和自己愛好相符,不禁有種知音相見恨晚的感覺,他滿懷激情的期待與木前輩相見交流一番。帶著這種期待,謝之禮在床上入睡了。
窗外人影閃過,眨眼間,床邊多了一個人,是木槿。奇怪的是,剛剛門窗并未開關……
熱淚填滿眼眶,如雨水沖刷著木槿的臉頰,但她好似并未察覺,之一顧地望著謝之禮,蔥白的手指撫上他的胸膛,感受他沉穩的心跳。木槿的肩膀好像終于立不住了一樣,崩塌了,半伏在謝之禮的身上,她覺得安穩,想永遠停留在這一刻……
清晨,謝之禮醒來,覺得內心空蕩蕩的,很傷心,他認為是因為今日啟程,與木前輩再見的希望苗木所致。打開屋門,看到在廚屋忙碌的木槿,謝之禮覺得善心的原因可能還得再加上木槿。
“女郎。”謝之禮想木槿問候。
“謝郎君,我準備了油餅,食用幾個吧。”木槿語調歡快,完全不似昨晚。
“多謝。”謝之禮沒有過多推辭,“昨日看到木前輩的藏書,驚訝于木前輩與在下志趣相投,因此希望能夠與木前輩一見,共敘知音之樂,不知前輩何時歸來?”
“郎君有所不知,爹爹向來歸期不定,不如狼居多留些時日,等上一等,若家父仍未歸,郎君可繼續北上趕考,若是甲方歸來,皆大歡喜。不知這樣可好?”木槿這話接的太快,像是早知道謝之禮會這樣問。
謝之禮算了算時間,如若在這里待上十幾日,也并不會耽誤趕考,更何況這樣還會有幸相交木前輩這個知音,他激動萬分,于是應下了。內心激蕩,面上笑容燦爛,抬頭對上木槿含笑的表情,不禁惱然:“失禮了。”
“無事,郎君不必掛懷。郎君日后稱我木槿即好。”木槿站在庭院的石桌旁,換了一身淡紫色衣衫,好不溫柔。
說來也巧,這院中正正好有一棵木槿樹,淡紫色的花和人,不知哪個才是誤入凡間的神仙,謝之禮覺得自己應該是臉紅了,羞惱的說道:“木槿,以后直呼我之禮即可。”
在聽到“木槿”的那一刻,謝之禮好像看到她恍惚了,透過自己,她在懷念誰呢?謝之禮有些許的難過。
飯后,木槿抱來琴和笛子:“之禮,合奏一曲可好?”木槿將琴遞給他,眼含期待。
謝之禮接過琴點頭疑惑道:“木槿如何知曉我擅琴而不是笛?”
“湊巧罷了……”
謝之禮見她不愿多說,便不在追問。
琴聲起,笛音合,恍惚間讓木槿回到了那個與真正的謝之禮合奏的午后。天高水闊,琴聲悠揚飄蕩,笛音流云飄逸,木槿依偎在謝之禮的身旁,如琴聲合笛音般相互纏繞,二人目光纏綿,情誼深沉,雖沒有情話,但樂曲就是彼此繾綣的抒情。
樂聲停了,木槿也回神了,眼前的謝之禮讓她懷念又恐懼,,她不知道,自己的眼睛里都是害怕受傷的恐懼與渴望被觸碰的期待。
謝之禮不知道他該如何做,才能不讓眼前的女子受傷,也不清楚該怎樣才能讓她對自己也有所感情。謝之禮想,都說情劫難度,或許木槿就是他的情劫,一見鐘情是自己的事情,妄圖讓木槿移情別戀讓他忠于自己是不對的,這不尊重她,也會傷害木槿。謝之禮刺客明白了,自己希望的是這樣哀傷的眼神不在出現在木槿的身上,而不是木槿必須在她身旁。
后來的十余日,謝之禮合木槿每天一起談書奏樂,一起舉飲烹飪。謝之禮發現,木前輩屋內的書木槿竟全然知曉,兩人論起書來,忘乎所以。相處下來,謝之禮越發惋惜,自己未能先一步認識木槿,錯過錯過。
第十五日,木前輩尚未歸來,可謝之禮的行程不能再耽誤了。
謝之禮收拾好行囊,準備與木槿辭別。兩人淚眼相對,久久不語。正是情難自抑之時,外面傳來一聲“木槿,你還是不曾放下你的執念嗎?”
木槿如遭雷劈,表情崩潰,眼淚再也抑制不住,尤如雨下。謝之禮不知外面是何人,聲音洪亮,讓人毫無雜念。他一邊拿出手帕為她擦拭,一手牽著她走出房去。
只見一鶴發白眉老人立于庭中,一身素色僧衣,手持金色法杖,面容威嚴。老人見他二人出現,便又重復了一遍。
木槿只能含淚答道:“上仙,我不曾行惡事,還請留我一個念想,我余生只想不斷重溫那為數不多的美好。”她的雙手緊緊攥住謝之禮的衣袖,不斷顫抖,卻無濟于事。
白發老人聽言,重嘆一口氣,轉神望向謝之禮。目光停到他身上時,神情一頓,半晌明了般的點點頭。謝之禮云里霧里,不知他們為何,但依然站在木槿這邊。
“你說這是你唯一的念想,但是他的意思你可明白?”白發老人惋惜的問道木槿。
“上仙,他已去了,如何告知我。我身旁不過是幻術而已。我都明白,但是放下談何容易!
”木槿的悲傷更大了,讓謝之禮開始不知所措,當然也有可能是因為木槿的話。
謝之禮疑惑,自己是人,為何為幻術。
老人繼續:“非也,你是被幻術迷住了,但他沒有。你何不試試車去幻術,看他還在否。”
木槿不肯也不舍得,堅持不撤去他們所謂的幻術。謝之禮有點傷心,所以自己是虛幻的,只是成為了木槿的寄托嗎?他很難過,但是他又有點開心,因為如果自己是寄托,就說明他的存在能讓木槿不那么的難過。
白發老人沒有辦法了,他用法杖一揮——木槿見狀,想去攔截,但是未遂。木槿好像很擔心謝之禮消失般。她連忙轉過身抱住了謝之禮。
讓她和謝之禮都震驚的是,謝之禮沒有消失。木槿好像茫然了,但是他又下激動,他開始抱住謝之禮不斷的觸碰,似乎再讓自己的雙手訴說謝之禮的存在。
那邊的上仙又是一術法,謝之禮陷入了回憶。木槿懇請上仙為她解惑,他卻說不急,等謝之禮醒來自會揭曉。
謝之禮像是又輪回了一次。
在記憶中,他趕考路上遇到了大雨,木槿花妖見他艱難,不忍,遂邀他來借宿。二人一見鐘情,謝之禮便多住了謝時日,這些日子他們一起合奏,一起品茗,一起談論古今,志趣相投,好不快樂。但科考是不能放棄的,于是二人分別,分別前夕,雙方互訴衷情,定下婚約。
木槿一直滿心歡喜的等待謝之禮的歸期,但是過了一年之久,謝之禮仍未歸。于是木槿去了京城,四處找尋謝之禮。最后在一位同窗口中得知,有一權貴相中了木槿送給謝之禮的玉佩,謝之禮不配合。對方搶奪不成,將其擄于郊外茅草屋,奪寶殺之。
木槿悲憤欲絕,試圖以妖力殺權貴,卻遭到眼下這位上仙的阻攔。上仙聯系木槿的善,惋惜二人的情誼,不能放任木槿殺人,于是在此地看守木槿,也是保護。
而木槿只能以幻術不斷重復二人的相遇相知過程。
謝之禮回過神來,直接鎖定木槿,問道:“所以根本沒有木前輩,那些書那把琴都是我們一起置辦的,對不對?”
木槿含淚點頭,二人緊緊相擁。
上仙見此,不忍打斷。只能繼續說道:“謝書生去世之后,魂魄就回到了此地,一直陪伴你。木槿再用幻術維持美好,謝書生也在幻術外關心著你。就在這一次,可能是我佛慈悲,謝書生成功以魂魄進入你的幻術,又陪伴了你一次。”
木槿在聽到愛人一直身旁的時候,克制全無,不斷親吻謝之禮的臉龐,最終喊著:“之禮,別再離開我了……”
謝之禮不停的附魔安慰她,但并無成效,只能陪她一起落淚。
上仙繼續說道:“魂魄不穩,本就在凡間漂泊數年,進入幻術后,已是強弩之末,此次幻術結束,亦是你二人真正分別之時。”
木槿聽言,不斷搖頭,雙膝下跪,磕頭道:“上仙,不能以我修為換取些時日嗎?我們才剛剛重逢,就又要經歷生離死別之苦嗎?”
“很遺憾,不能。”上仙也不忍再看,只能扭過頭去,慢慢道出結論。
謝之禮見上仙為難,上前拉起木槿,說道:“娘子,不必憂傷。我們本該早日分離,我想若不是上仙,我二人不可能相處這些時日。”謝之禮轉頭向上仙道謝。
上仙無奈,應承下來。
“娘子,我從未想過我們竟是以這種方式在一起的。數十年來,辛苦你了,不斷重溫相聚之樂,承擔分離之苦。就算我們今日分別,下一個輪回,我依然會來遇見你的。”謝之禮說著便把木槿用日懷中,在她額頭上一吻。
木槿已經如人偶般,接受現實,她知道這是他們最后的一個擁抱,緊緊的回擁,不過片刻,緩解不了木槿內心的痛苦。
上仙見狀,獨步往林子中去,將時間留給他們。
一盞茶的時間過后,再回來,就已經只有木槿自己了,不知道謝書生說了些什么,木槿的情緒已經平靜下來,僅有眼睛紅著。
“當初的權貴于昨日去世,我本想今日來勸你放下執念,好好修行。不成想,謝書生自己今日了幻術,該是我對不住你二人,令你們遭受二次離別之苦。”
“上仙,合該是我們多謝您才是,這么多年對我們的維護,如今又給我們時間訴說。大恩大德,木槿不敢忘懷。”說著木槿就跪下去叩拜三下。
上仙忙阻攔道:“你二人本該相守今生,卻因他人而緣斷。我定會向上回稟,給你二人再續前緣的機會。”上仙扶起木槿,表明內心。
“多謝上仙了!木槿在此靜候上仙。”
“保重。”
靜舍數十年間的熱鬧恢復平靜,木槿肚子坐在庭院中,耳邊好似還能聽到謝之禮的話“娘子,等我回來找你”。
帶著悲傷與期待,木槿將在此地等候下去,等機會,等夫君謝之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