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臨州知府府邸籠罩在一片森然的寂靜之中,唯有風過竹林的細語,伴著隱約的更鼓聲,更添幾分寥落。
謝懋修自牢獄歸來,眉宇間染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倦意,那是案牘勞形與心頭重壓交織的痕跡。園中的青石板路,方才雨水洗禮,此刻在月光下泛著粼粼波光,宛如一面明鏡,映照出他內心的沉郁。院墻一側,文竹青翠欲滴,竹葉上晶瑩的水珠尚未散盡,空氣中彌漫著濕潤的花香,卻也沖不散他周身的凜冽。他腳步微頓,目光不經意間掠過那片暗影,心頭忽地閃過一絲柔軟,輕聲問道:“西院的繡球想必已綻放了吧?”問出口,他才察覺自己語氣中難以抑制的疲憊,以及對片刻寧靜的渴望。
墨竹恭敬應道:“正是。只是大人近日公務繁忙,天色已晚,不如明日再行賞鑒?”他深知謝懋修的性子,一旦沉浸公務,便不分晝夜。話音未落,一抹緋紅官袍已然掠過回廊,只留下一道匆匆的背影,將墨竹未盡的勸阻悉數拋在身后。謝懋修的心,此刻已被西院的秘密所牽引,賞花不過是借口,查探才是真意。
西院,紫色的繡球花團錦簇,正值盛放。更有新綻的綠色花苞,形似果實,嬌嫩可愛,雨水絲毫未曾傷及分毫,它們在夜色中靜默無言,等待著某個隱秘的信號。
待謝懋修的身影徹底遠去,消失于回廊盡頭,暗處蟄伏的張司獄才敢將藏匿之人放出。蘇蘅若,一身青衣,此刻臉色在月下顯得有些蒼白,她強壓下心頭如擂鼓般跳動的不安,正欲前往楚慈兒的牢房,卻在二道門被攔下。“姑娘莫要為難下官。”老吏額角滲出密密的冷汗,神色惶恐,幾乎帶著哭腔。方才的情形確是驚險萬分,若被謝知府發現,兩人皆難逃干系,后果不堪設想。蘇蘅若看著他眼底的懼意,心知今日已無法探望,只得按捺住焦灼,強迫自己作罷。
此刻,魏國公已死。這個消息如同潮水般在蘇蘅若心頭翻涌,帶來一絲快意,更多的卻是對未知風暴的預感。李豐年那邊想必已得到消息,她憂心他一時沖動做出傻事,斷送了自己性命。思及此,她再也無法安坐,伏案疾書,筆走游龍,將密信封好,交予小酒,不容置疑地吩咐:“連夜送往淳縣,務必親自交到李公子手中?!毙【祁I命而去,她的心才稍稍放下一些。
醫館內一片靜謐,月華如水,估摸已是丑時。月光輕柔地灑在蘇蘅若的臉上,她的眼眸如同寒星墜入深潭,清澈而深邃,映著皎潔的月色,卻也透著一絲難以掩飾的疲憊。她素手輕撐窗臺,沉沉地舒了口氣,那股胸悶之感,仍未消散,仿佛在提醒她,那份沉重的仇恨與責任,從未離去。
“蘅娘?”白芷輕柔的喚聲驚醒了淺眠的蘇蘅若。
一夜未眠,她帶著一絲晨起的鼻音,聲音微啞地道:“進來吧?!?/p>
白芷坐到床邊,細心地為她掖好被角,輕聲稟報:“臨州知府謝大人登門拜訪。近來坊間傳聞,這位謝大人正在收集罪證,似有大動作。”
蘇蘅若呼吸一滯,心頭猛地一沉。昨日初見,他年輕有為,相貌出眾,聲音清冷而有力,那雙眼眸深邃得仿佛能洞悉人心。此番登門,究竟是何用意?是試探,是警告,亦或是……?魏都監乃長公主舅舅,權勢滔天,但凡“識時務”者,此刻必定會設法坐實罪名,以絕后患。而他,謝懋修,這位新任的知府,又會如何抉擇?他的到來,是福是禍,此刻她尚無法判斷。
“更衣。”她突然折斷手中的木簪,那清脆的聲響在靜謐的房間里顯得格外突兀,卻也昭示了她決絕的心境。她果斷道:“把前日炮制的馬栗粉備在茶室。”那馬栗粉,是她特意調制,用于應對突發情況,而此刻,她直覺今日之事不會尋常。
白芷執梳的手微不可察地一頓,心頭閃過一絲了然,低聲問道:“公子今日著男裝還是女裝?”這是她們之間無需言明的默契。
“男裝。”蘇蘅若指尖輕叩妝臺,銅鏡中映出她清冷的眉眼,眸光深邃而堅定。白芷手法嫻熟,青絲綰起,玉簪橫插,轉眼間,一位翩翩公子便躍然鏡中,眉宇間少了幾分女兒家的柔弱,多了幾分書生的清雅與沉靜。
蘇蘅若下樓時,謝懋修已在大堂落座,他周身的氣度,仿佛將周遭嘈雜悉數隔絕。
他身邊僅帶一名侍衛,今日未著官服,一襲淺灰色直?,銀色暗紋點綴其上,素簡如隱士,卻絲毫掩蓋不住他高華的氣質。然而,那通身的氣度,仍引得院內醫女們頻頻側目,她們竊竊私語,目光中充滿了好奇與敬畏。
兩人視線交匯,謝懋修的目光在她清瘦的男裝身形上停留了片刻,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旋即又迅速分開。
蘇蘅若走近,斂去心中波瀾,拱手向謝大人問安,語氣不卑不亢。謝懋修起身回禮,淡笑道:“君公子這醫館倒是不尋常,皆是些年輕姑娘。我游歷大半山河,鮮少見到由女子經營的醫館?!彼Z氣溫和,帶著些許贊嘆。
蘇蘅若聽出他話中深意,不卑不亢地說道:“這些姑娘們聰慧伶俐,勤勉好學,并不遜于男子,只是世間少有能容納她們施展才華之地?!彼抗鈷哌^那些低頭忙碌的醫女,心中升起一絲柔軟與堅韌。醫官女孩們多數身世凄苦,未嫁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她們的命運,從未掌握在自己手中。好的時候,尚且有口飯,不好了,便被出賣,成為資源。她深知她們的不易,更愿為她們爭取一線生機。
兩人相視一眼,蘇蘅若從他眼中看到了一絲意料之外的理解,心中微動。她開口道:“大人,此處人多口雜,非議論要事之所。不如移步二樓茶室詳談?”
謝懋修低聲回應:“如此便叨擾了?!彼铰某练€,四處打量。
茶室已經提前熏著寧神香,淡淡的香氣彌漫其中,使人心境平和。核桃色的茶幾上擺放著茶果點心,精致而誘人。透過雕花鏤空屏風,可以看到內室擺放了供人休憩的小榻,處處透著雅致。朝南的窗戶,一縷陽光悄然溜了進來,為室內添了幾分暖意。
茶室門扉輕合,隔絕了外界喧囂。謝懋修開門見山,語氣中帶著一絲不容置喙的威嚴:“楚慈兒是你們醫館的女醫,如今她對毒殺魏國公一案供認不諱,不知君公子對此事有何看法?”他的目光灼灼,落在蘇蘅若臉上,似要看透她內心的一切。
蘇蘅若對魏都監的厭惡毫不掩飾,甚至恨不能親手手刃此人。聽聞此言,難道是想要他是想要把醫館也拉下水?
心中思緒萬千:上至朝廷,下至縣府,文武百官不計其數,然而底層的百姓飽受苦難,他們卻視而不見,這又是何道理?
沉默半晌道:“楚慈兒對魏國公的仇視從不掩飾,也并不奇怪?!?/p>
她隨即收斂了神色,目光如炬,直視謝懋修的眼睛:“魏國公的朝花閣,北邊有一座山,喚作死人山,聽說死在那里的大多是年輕女子,甚至有人去撿尸,拉回來配陰婚?!彼曇羝届o,卻透著一股徹骨的寒意,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刀,直刺人心?!按笕瞬环敛虏?,這些女子是如何死的?”她睨著眼看著他,見他眉頭皺得更緊?!爸皇俏簢匦l森嚴,她雖懂些藥理,如何能這么輕易得手?”她帶著探究的眼神看著他,仿佛想要一個解釋。
謝懋修表情一冷,聽聞南臨一代,有善用毒者,可殺人無形。拿茶杯的手,僵了一下。
繼續道:“魏國公雖作惡多端,證據確鑿,然而他畢竟是朝廷命官,若有不當之處,理應由刑部論處。如此施以私刑,終究不妥。”他這番話,既是官場之規,也是對她言語的警示。
蘇蘅若聞言,譏諷一笑,那笑意并未達眼底,反而透著一絲悲涼:“朝廷監督失靈,縱容命官為害百姓,難道百姓還不能自救么?”她毫不避諱,將矛頭直指上位者。
謝懋修眉頭一皺,語氣帶著警告:“君公子,慎言。”他眼中閃過一絲復雜,既有對她言語大膽的驚詫,也有對她背后所指的深思。
銅壺忽地嘶鳴,水汽模糊了蘇蘅若如畫的眉眼,也模糊了她此刻的思緒。當年她們才逃出生天,便去官府報官,結果不僅未能申冤,反倒被打成了污蔑朝廷命官的罪犯,關了好幾天,才被放出來。下命令的便是時任臨州知府的姚大人。那段屈辱的經歷,早已在她心頭刻下深刻的印記,讓她對所有官府之人,都抱持著深深的戒備與不信任。
“君公子不信?”謝懋修忽壓低聲音,似看穿了她的疑慮。
蘇蘅若眼里無波,將心中的波瀾深埋,淡淡道:“聽其言,觀其行?!彼难凵裰?,既有對他的懷疑,也有對一線希望的探尋。
“如此便拭目以待吧,”謝懋修并未惱怒,反而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意,“臬司衙門想大事化小,然圣上命我密送楚慈兒入京受審?!?/p>
“什么?!”茶盞翻倒,洇濕了蘇蘅若袖上暗繡的竹紋,她的震驚溢于言表。入京受審,這意味著楚慈兒的案子并非小打小鬧,更意味著她將脫離臨州,可能面臨更嚴酷的審訊,也可能迎來轉機。
“謝大人,”她終于開口,聲音帶著一絲顫抖,那是極度擔憂與期盼交織的情緒,“慈兒已存死志?!彼Z氣急促,仿佛要抓住這最后一絲希望。
窗外忽起一陣風,吹散了案上的藥箋,也吹散了茶室中凝滯的氣氛。謝懋修伸手按住飛揚的紙頁,輕聲道:“這便是我登門的原因。”他聲音平靜,卻透著一股安撫人心的力量。
蘇蘅若眸光微凝,心中百轉千回,隨即起身行至書案前。她從抽屜取出一個荷包,那里面裝著李豐年所寫的婚書。她將荷包遞給謝懋修,聲音帶著一絲懇求:“還請將這個交給慈兒,無論如何,我希望她活著,活下去,才能等來真正的清白?!?/p>
“君公子,請給謝某一點時間,定給臨州百姓一個交待?!敝x懋修目光肅然,語氣堅定,他的承諾,此刻顯得格外沉重而有力。他接過荷包,感受到那份沉甸甸的托付。
蘇蘅若淺淺一笑,眸中秋水未起絲毫漣漪?!暗蟠酥Z,不負所期?!彼穆曇艉茌p,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