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府歷代入朝為文官,我卻自小不喜讀書,一心只想游歷世間,做天下人的英雄。
父親膝下無兒,從未約束于我,任由我拿著木劍在院子里亂跑胡來。就這么無所事事的玩到八歲,我遇見了裴先生。
先生告訴我若心中有志,不必非做綠林豪杰。刀劍無眼,若讀盡萬卷書,潑墨亦可擋刀劍。
似乎是認(rèn)為我對刀頗有天賦,裴先生收了我做他的學(xué)生,說難得遇到不愛繡花愛耍刀的女孩。我就這么稀里糊涂地跟了裴先生,這一跟就是十幾年。
十幾年里,先生教我讀書認(rèn)字,舞刀弄劍。我也很喜歡跟在裴先生身邊,先生有雙很好看的眼睛,如初冬的晨霜一般靜謐而溫和,眼眸含笑,微微下垂,總是給人一種溫暖的感覺,仿佛與生俱來帶著笑。
在我十五歲那年,北荒戰(zhàn)亂,先生孤身前往,回來時帶回了一把上古玄刀贈予了我,并為其賜名“鷙輕”。
先生從未提及此刀從何而來,我也不曾多問。很多年后我才明白先生叫它“鷙輕”的深意——
“鷙”為刀鋒的銳利,如猛禽俯沖時的兇猛,能夠一擊致命。而‘輕’則寓意從容,仿佛輕盈的風(fēng)掠過水面,不留痕跡也不失力量。
再后來合隱會成立,我在先生身邊幫襯,逐漸認(rèn)識了很多妖神仙魔,對天下局勢有了自己的認(rèn)知和判斷。先生待每一個加入合隱會的成員都很好,從不芥蒂他們的身份。
合隱會那時雖不大,但內(nèi)部和諧無爭,所有人都想要懸壺濟(jì)世,傾盡自己所能救盡天下人,還世間無戰(zhàn)事。我年歲漸長,隨著合隱會的擴(kuò)大,漸漸感覺自己真的成了兒時想要做的綠林英雄。
原本以為這樣的日子能持續(xù)下去……
猶記初見衡之日,是一個凜冽的冬夜。風(fēng)如刀割,天地間是一片死寂的白。
那年傳聞無盡門于營山附近現(xiàn)世,逃出很多妖魔。裴先生與我一路循著線索而來,寒風(fēng)夾雜著雪塵鋪天蓋地,咬人入骨。
那時正值隆冬,大雪已下了七日七夜。營山傍永昭而立,山脈似被寒風(fēng)撕裂的嶙峋白骨。山腳下積雪堆積如丘,沒過了腰,偶有風(fēng)過,積雪卷起,似鬼魅在荒原中飄蕩。
我們艱難的前行著,無盡門本就是關(guān)押妖魔的入口,其現(xiàn)世的時間和地點皆不穩(wěn)定,本想著如此季節(jié)能讓我們看到一眼便是萬幸,沒想到真讓我們在山腳一處結(jié)冰的河水中央發(fā)現(xiàn)了入口。
無盡門周遭沒有紛爭打斗聲,空氣間卻能聽見凄涼的嗚咽聲。我率先走上前去,卻看到了終生難以忘記的景象。
那是一只手臂大小的赤狐幼崽,正在饑不擇食地撕咬著身旁一只大些的赤狐尸體,那尸體放了好幾天了,上面還有這積雪。
聽見聲音,它猛然抬起頭沖我呲嘴,血紅的雙眼緊緊盯著我,放佛下一秒就能撲上來。
不過一只狐妖幼崽,我并未過于當(dāng)回事。只是它正在蠶食的似乎是它的母親。
血從它的口中流到冰面上,朝低處緩緩滑去。見這狐妖對我有殺意,我正欲抽刀解決,卻聽見身后的裴先生說:“錦初,別傷它。”
我說:“老師,它在撕咬自己的母親。”
“它是被母親拼死從無盡門帶出來的。不難看出已經(jīng)餓了很多天了,蠶食其母是為妖物求生的本能。”
我不解:“如此年幼就這般嗜血,難道未來不會更為兇殘嗎?”
裴先生邁前幾步,他永遠(yuǎn)都是那般平靜,似乎總是能透過表面的兇惡直達(dá)生命的深處。法術(shù)的強(qiáng)大氣場迫使狐妖幼崽畏縮地后退,眼中閃現(xiàn)出一絲驚恐。
“正因其年幼,若是好生培養(yǎng),即使是妖,也有可能超越其天性,成為有善念的存在。”
我有些吃驚,那是老師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收養(yǎng)一只妖。
裴先生伸手將狐妖幼崽抱在懷中,用大氅將它溫柔地包了起來。那小妖在他的懷抱中微微顫抖,顯得既無助又脆弱。
先生輕撫狐妖的頭,“未來的他,不該被過去束縛。”
狐妖似乎在裴先生的懷中睡著了。我靜靜地看著他們,夜深了,但天空被雪地襯的發(fā)白,透著寒冷的光。
“如今神妖紛爭不斷,無盡門又在此時現(xiàn)世,又不知有多少妖魔逃出前往凡世殺戮……”我聽見裴先生喃喃自語。
“干戈幾時休,唯愿萬衡生。日后,就叫你時衡吧。”
沒過多久,時衡就能化成人形幼童了。他很聰明,學(xué)東西很快。
我為裴先生研墨時,小孩顛顛地跑進(jìn)了屋一把撲在正在寫字的先生腿上,墨筆被倏然摁在紙上,墨水暈染開來,弄花了先生描摹了兩日的細(xì)致紋樣。
我想將他拖開,卻被裴先生止住。
這小妖趴在先生腿上,仰頭眨著眼睛問:“師父,我今天讀到‘舍生取義,殺生成仁’,是什么意思啊?”
裴先生淡淡一笑放下毛筆,將他抱起放在腿上,耐心解釋道:“意思是做人要有信念,就好比,有人可以為了恩義愿意以死相報,有人可以為了信仰而犧牲生命。”
時衡不解,“可是師父,真的會有人愿意為了一個摸不到的東西丟掉性命嗎?”
裴先生微微一笑,沒有直接回答。
我放下手中的墨石,靜靜退出了房間。
這個世界的復(fù)雜與深沉,對于這小妖來說遙遠(yuǎn)又不可觸及。
或許他終究會明白,有些看似摸不著的東西,有時卻比生命更重要。
第二日,小時衡神秘地遞給裴先生一個木盒,里面是他用小刀雕刻的一塊石頭,上面歪歪扭扭刻著“平安”二個字。他認(rèn)真地說:“師父,你說做人要有信念,那我說我希望你平安。”
我看見裴先生滿眼心疼地摩挲著他布滿刀傷的手指,然后解下腰間本掛著的玉佩,將它送給時衡。
“這玉佩上有一隱字,寓意隱逸退守。”裴先生點了點玉佩上的字,“日后你的路還很長,要知進(jìn)退,懂方寸。
“無論如何不要忘記,自己的身后永遠(yuǎn)都有選擇。”
時衡自然聽不懂,但還是認(rèn)真點點頭,將玉佩小心翼翼地保存起來。
裴先生并非不善言辭之人,只是很少聽他提過自己的感受與心情,他平靜的彷佛永遠(yuǎn)一視同仁,永遠(yuǎn)置身事外。但自從那日后,他便將那塊刻有“平安”二字的石頭一直掛在腰間。
我很久之后才明白那石頭的含義。
刀尖刻石,唯愿平安……
可惜,太晚了。
轉(zhuǎn)眼又過了幾年,時衡長成了十幾歲的少年模樣。
這些年裴先生傾心教導(dǎo)他,日日傳授法術(shù),用自己的仙格滋養(yǎng)他的妖魂。長大后的狐妖少年樣貌精致,眉眼間常帶著一抹玩世不恭的笑意,他喜歡說些輕佻的話,常常逗得那些不知情的女孩子捧腹大笑。
他就真的像是凡世一個普通人家的孩子,全然不似初見時那暴戾殘忍的妖的模樣。裴先生從未刻意對他提及過他是妖的身份,仿佛希望時衡能夠像普通人一樣生活。
我總是有意無意地避開時衡,按理說相處幾年他一直將我視作姐姐的存在,卻不知為何我對他沒有一絲好感。
或許是因為他的到來占據(jù)了裴先生的很多時間,原本裴先生教我練刀的日子,不知何時劃分給了教他寫字,一向深居簡出獨來獨往的裴先生,身邊多了除了我以外另一個人的存在。
也或許是因為每次我看見他,就會想到初見他的那個滿地紅雪的夜晚。
在裴先生面前,時衡一向很乖。但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我總是在他低眉順目間捕捉到他眼底的那抹戾氣與殘暴,那神情總是讓我深覺毛骨悚然,只覺其擅長偽裝。
只覺妖,終究是妖。
……
直到三年前的一天下午,時衡突然出現(xiàn)在我回房必經(jīng)的廊道上。
我有些詫異,時衡在兒時也曾來找過我,只是我在對方抱住我的腿的那一刻本能將他踢開,后來他哭著找裴先生告狀,先生并未說什么,只是輕撫著他的背安慰。
自那之后,時衡似乎察覺到他不是唯一在這個地方做錯事不會被追究的人,便不再主動來我這找不痛快。
那日,時衡靠在廊柱上直直地盯著我,“這么多年以來,錦初姐為何一直這般討厭我?”
“我不是你姐。”我不做理會,想要側(cè)身離去,卻被他的身體攔住。我才意識到,這個抱著我的腿追著喊“姐姐”的小妖,早已在不知何時比我高出一個頭還多。
時衡很會裝可憐,他微微蹙眉看著我,輕聲問:“錦初姐討厭了我這么多年,是因為我是妖嗎?”
我有些詫異,抬眼盯著他。
“看來是真的。”我聽見他這樣說道,“你一直都知道,師父也一直都知道。”
時衡留下這么一句話,就離開了。
我望著他的背影,心里五味雜陳。轉(zhuǎn)身之際瞥見廊庭后有幾個人在竊竊私語,他們笑看指著時衡離去的方向。
我看著他們嘲諷不屑的神情,似乎明白了為何時衡突然會問我這樣的問題。
“西邊又有戰(zhàn)亂了,馬上會有一批新成員加入。你們有時間在這嚼人舌根,不如多讀些書好幫裴先生分憂。”
一人走過來,分散了人群。
我認(rèn)得他,此人名為夏統(tǒng),剛剛加入了合隱會。他曾是玄神域的萬神衛(wèi)成員,后來自愿放棄神格和神戟,加入了裴先生的道。
他神情不悅地獨自站在原地,同我對視時對我微微頷首。
我沖他點點頭便轉(zhuǎn)身離去,心中涌上異樣的情愫。
自從那日時衡來找過我之后,就好像變了一個人。
曾在人群中笑得燦爛的少年似乎鮮少出現(xiàn)在熱鬧的街頭、扎堆于少女的歡聲笑語中。我偶爾見到他和裴先生走在一起時,他望向先生的眼神中也多了份避之不及的疏離。
有時深夜也會看見他獨自坐在房間門口古老的大樹下,夜晚冷風(fēng)中一動不動地坐著,到了晨曦微露時仍是同樣的姿勢。
我做不了什么,也沒想過要做些什么。只當(dāng)時衡心思敏感,或許過一段時間,他自己就想清楚了。
然而卻忘了,少年早慧。
慧極必傷。
再后來時衡的身影變得稀少,幾乎從我的生活中消失。
然而,與時衡逐漸淡去的身影相比,我與夏統(tǒng)在一起的日子越來越久。
夏統(tǒng)人很好,他會采山水的花送給我,還會耐心地糾正我握刀的姿勢。我喜歡他低沉溫和的聲音,每當(dāng)他說話時,我總會不自覺地注視著他。夏統(tǒng)會給我講玄神域里的奇聞異事,有時會變得眉飛色舞,像個孩子般充滿熱情,我享受著這難得的安寧時光,靜靜聽他說著笑著。
在夏統(tǒng)眼中,善惡不是由身份決定的,而是由心。他曾同我說:“人有惡人,妖知報恩,神仙里也有不少作惡多端的,哪有誰比誰高尚一說呢?”
我不記得和他一起看了多少個落日,在他的懷中睡著過多少次。更不知從何時起,他說出的的每一句“我心悅你”,都好像比這世間一切都真實。
“今夜來洛竹林,我為你準(zhǔn)備了一個驚喜。”
這是夏統(tǒng)最后對我說的話。
那夜猩紅的月亮缺了一半,陰冷的空氣中彌漫著濃郁的血腥味。我心底隱隱不安,穿過竹林的深處,破碎的月光下,我看到了渾身是血的時衡。
一瞬間我十年前噩夢般的場景在腦海中復(fù)蘇——被血染紅的雪地、血紅的眼睛、幼狐瘋狂地撕咬著母狐……
聽到我的腳步聲,時衡猛然抬頭,嘴角掛著生肉的殘渣。看到是我,他有些遲疑地緩緩起了身,很快沾著血的臉上掛上了孩童般的笑容,面孔詭異而無辜。
“錦初姐,你來了。”
他的聲音還是那么熟悉,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仿佛我們只是久別重逢。
而我站在原地頭皮發(fā)麻,全身顫抖,根本無法回應(yīng)。
地上血淋淋的尸體,是被他開膛破肚的夏統(tǒng)。
夏統(tǒng)的眼睛無神地睜著,好像在盯著我看,他手中緊緊握著一條用玄木珠串成的手鏈,那或許是今夜想要送給我的禮物。
時衡被合隱會眾神抓住時沒有反抗,他只是望著裴先生笑。
“舍生取義,殺生成仁。師父,我做到了。和你們這些偽善之人不同,為了心中的那份信念,我愿意去死。”
后來,時衡被裴先生關(guān)在了誰也不知道的地方。
不知為何,我并未有過想要親手了結(jié)時衡的念頭,心中無恨的麻木帶來的空虛讓我不知該如何面對自己,面對夏統(tǒng)的墓碑。
在我心中,就好像早已察覺到冥冥注定這一切都會發(fā)生似的。夏統(tǒng)和裴先生一樣心懷仁義,想要救濟(jì)這個妖魔橫行無可救藥的天下。然而他們都忽視了一點,那就是天性——
人、妖、神仙的本性本就各有不同,這種差異常常是難以逾越的,無論是多么仁義的胸懷也無法改變所謂天性的沖動和本能。
而這道無人能跨越的鴻溝,終究會成為他們追尋救濟(jì)天下宏愿路上最大的艱難,與悲哀。
我甚至覺得可惜,夏統(tǒng)本有的選,而他選的道不該帶給他這般結(jié)局。
可裴先生呢?那時衡呢?
他們,有的選嗎?
……
“夏統(tǒng)的事,我也有責(zé)任。”一天夜晚,裴先生突然帶著酒來找我。
這是事發(fā)兩個月以來先生第一次單獨來找我。
自從時衡被抓后就再無音訊,先生私藏妖孽的事情引發(fā)了合隱會無數(shù)成員的不滿,總是有人聯(lián)合起來找到裴先生,逼迫他交出時衡以命抵命,以維系合隱會的制衡和公平。我知先生近日為此事奔擾,便也從未打擾。
我仰頭喝盡杯中酒,沒有說話。
“我曾游歷天下,洞悉萬物,曾自詡天下事皆知無不曉。”裴先生道,“我一生問心無愧,唯有當(dāng)年雪夜將時衡帶回凡世,或許真的錯了。”
“未來之事無人能料。”我道,“老師洞悉過去,世事無常,不必自責(zé)。”
先生看到我手腕上的玄木珠串,頓了幾秒道:“夏統(tǒng)是個值得托付的人。”
我搖了搖頭,“他說會一直陪在我身邊的,但還是食言了。”
裴先生:“不怪他。”
“我知道。”我道,“但他食言是事實,沒有人會一直在的。”
先生淡淡一笑,抿了一口酒,“看來你已經(jīng)找到了面對痛苦的方式。”
我看向先生,心中難以言喻的復(fù)雜情緒溢滿整個身體。
“錦初,無怒無恨并非為過,冷漠絕情也并非因此而判。”
他抬手添了一杯酒。
“如果仇恨只會讓你痛苦,那么有時平靜也是一種力量。”
寂靜了片刻,我只覺心中緊繃了很久的情緒如弦一般頃刻崩斷,只能低頭盯著酒杯中的自己,看著那倒影隨著漾開的漣漪一圈一圈破碎掉。
酒杯中映出了夏統(tǒng)的臉龐,他好像在對我笑,也好像在對我告別。
愈發(fā)遙遠(yuǎn),愈發(fā)不可觸及。
“時衡的事情,我知道若說代他向你道歉,你不會接受。只是合隱會自建立到如今之勢,不該因此事挑起內(nèi)斗。”
我抬起頭:“老師之意,便是要做決定了?”
裴先生笑了笑,“決定早在多年前就做好了,只不過沒想到結(jié)局來的這么快。”
月光灑在裴先生的眼中,他深深凝視著我,緩緩道:“錦初,我們所擇之路本就比常人艱難萬分,逆天而為必有代價相隨。你記住,無論成敗如何,都應(yīng)該坦然承受,莫悔所為。”
他垂目摩挲著腰上掛著的石頭。
“明日我會召集合隱會所有成員,宣判對時衡的處置方式。”先生抬眸認(rèn)真地看著我。
“錦初,今日我做出了選擇,我希望你能答應(yīng)我,在明日做出與你平日里不同的選擇。”
“老師所言何意?”
“錦初,答應(yīng)我。”
我雖不知先生所言為何,但還是點了點頭。
……
次日清晨,天際泛著微光,營山之巔已是人聲鼎沸。合隱會的所有成員齊聚一堂,黑壓壓的人群涌動著。
所有人都在高聲謾罵著控訴時衡的罪行,紛紛揚言要將其除之而后快。
我站在高臺之上,俯視著下方如海潮般涌動的人群,心中不由得涌上一股難以名狀的悲哀。
時衡成了眾矢之的的兇手,而每個人的目光都緊緊盯著裴先生,想知道他將如何處置這只妖的命運。
然而沒有人在乎夏統(tǒng)生前是什么樣的人、他喜歡的是什么、他在死亡的前一秒疼不疼——這些人在乎真相嗎?他們真的關(guān)心死的是誰嗎?他們或許根本不認(rèn)識。
我暗暗握緊了手中的鷙輕,心中激蕩不已。一只有力的手忽然搭上了我的肩膀,我不由一顫。臺下喧鬧的人群瞬間寂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匯聚到了那一人身上。
裴先生來了。
他步伐沉穩(wěn)地走上高臺。我見他孤身一人,手中握著一把匕首,心中不覺不安起來。
臺下的人群也紛紛躁動,似乎在期待什么。
“裴先生,那妖孽呢?”一個聲音突然響起,像是一顆火星落入干草堆。
“對啊!先生不是說今日要處置那畜生嗎?他在哪?!”另一個聲音緊接著響起。
“交出時衡!以命換命!”一人憤怒高喊。
“交出時衡!以命換命!交出時衡!以命換命!”
呼聲愈發(fā)整齊有力,越來越多的人開始響應(yīng),高呼聲逐漸匯聚成一股巨大的聲浪,他們揮舞著拳頭,每個人的眼神中燃燒著狂熱的火焰。
高臺之上的裴先生深吸了一口氣,周圍的一切仿佛都靜止了,我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的身上。
就在眾人焦急地等待著裴先生的回答時,他沉聲說道:“諸位,時衡已經(jīng)不在此地。”
我怔在原地,腦海一片空白。
而他的話語引得人群再次沸騰,憤怒的喊聲此起彼伏,人潮恨不得沖上來,仿佛要將整個山頂掀翻。
“裴先生,你竟然放走了那妖孽?!”
“這是什么道理?他犯下大罪,你怎么能放他走!”
“交出時衡!以命換命!交出時衡!以命換命!”
裴先生抬起手,示意大家安靜。待臺下的嘈雜聲稍稍平息,他緩緩開口:“時衡自小在我的身邊,如今他犯下如此殺戮罪孽,我有不可推卸的責(zé)任——教不嚴(yán),師之惰,這一切都是我的過錯。”
人群中傳來低聲的議論。裴先生深深鞠了一躬,聲音在這片喧囂中顯得格外冷靜。
“故而時衡之過,我愿意承擔(dān)一切后果。”
他抬起頭來,平靜地取出鋒利的短刀。
“為贖罪,我自愿剮去雙眼,以示悔過。”
此話一出,瞬間臺下嘩然一片,我站在裴先生的身旁驚愕得無以復(fù)加,本能地上前想要阻止他。
而裴先生又悠悠開了口:“然而,此事我的決定不算數(shù),諸位的決定也不算數(shù)。”
他將目光投向我,“錦初,夏統(tǒng)的事我很抱歉。我們都知他于你是最重要的人,所以這一切于情于理,當(dāng)交由你來決定。”
眾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聚集在了我的身上,我一時站在原地駭然,本能遲鈍地?fù)u頭。
頃刻間,一個念頭突然閃過我的腦海。
我想起了先生昨夜對我說的話,倏然間明白了他的用意。
“……今日我做出了選擇,我希望你能答應(yīng)我,在明日做出與你平日里不同的選擇。”
我對上了先生含笑的雙眸,片刻咽咽口水,隨即對眾人點了點頭。
先生對我微微一笑,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他的眼睛。
他將刀刃轉(zhuǎn)向自己,狠狠劃過眼前,猩紅的鮮血如泉涌出——
人群中爆發(fā)出一陣驚呼,面前的場景恍惚起來,我僵硬地怔在原地,四肢冰冷。
裴先生閉上了眼,血流如注順著他的臉頰滑落。
人群很快陷入了死寂般的沉默。
裴先生的身體晃了晃險些倒下,我連忙上前扶住他。
他穩(wěn)住了腳步,“時衡之事,到此為止。合隱會,不得再有內(nèi)斗。”
我感受到裴先生暗暗握緊了我的手。
“也希望諸位,放下仇恨。”
(第十七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