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赫連雙的腦海中一直回想著前面幾個案件的聯系,翻來覆去干脆起身披了件衣服,朝客棧樓下走去。
剛踏下樓梯,就看見一盞明亮的燭燈照亮了一方角落,也勾勒出一人側臉的輪廓。
“這么晚了還不睡,看什么這么入神?”赫連雙見虞塵洲安靜地看著一張泛黃的告示,于是在他對面落了座。
赫連雙接過對方遞來的紙,自然的讀出聲來:“重金懸賞?江暮,你還在撕墻上的賞金告示賺錢啊?其實不用了,自萬春堂一案后,喬老爺為表感謝說日后我們的一切支出都由喬府買單——”
虞塵洲嘴角似乎帶笑:“你接著讀。”
她疑惑地看下去,“重金懸賞惡妖,此妖吸其凡人精氣,斷其筋骨,挖其心臟——嘶,這妖好生歹毒,感覺已經不是普通的害人了,像是尋仇——此妖扮成神域鎮魔士,其特征為白衣女子,常常面帶可怕笑容,腰間掛著匕首和囊袋,身側還跟著一個黑衣冷面男子,二人常相伴而行……”
她越讀越不對勁,讀到最后聲音越來越低,看了看自己的白衣和腰間的掛件,又抬頭看了看一身黑衣面無表情的虞塵洲。
對方挑眉,淡定地喝了口茶。
“這是誰貼的,簡直荒謬!”赫連雙憤憤一拳砸在桌上。
“往下看,還有更荒謬的呢。”
她想象不到還會有比自己被人說成妖更荒謬的事,立刻往后讀道:“活捉此二人者,可獲得……可獲得……”
握紙的手已經顫抖起來,再也讀不下去了。
那被握得褶皺的懸賞告示上,最后明晃晃寫的幾個大字——
可獲得一袋面粉。
少女震耳欲聾的聲音在寂靜的夜晚響徹云霄,“本鎮魔士居然只值一袋面粉?!?!”
“是半袋,另外半袋是我。”
赫連雙本能回道:“那我也一定比你多,我是三分之二袋,你三分之一!”
虞塵洲似笑非笑,“好,我就一點,剩下的全是你。”
“……”
好像沒有贏了的感覺。
赫連雙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自己在爭論什么,看著面前的人心中更是不爽,“都被懸賞了,你怎么一點反應都沒有?”
虞塵洲移開目光,“你在永昭也算是聲名遠揚,或許是無聊之人的惡作劇,沒必要在意。”
“這懸賞內容著實荒謬無厘頭,到底是誰這般無聊,搞這種惡作劇?!”她憤憤折起懸賞紙,隨意丟在一旁,“你從哪看見的?”
“賞金墻上,今夜無意看到的,順手撕下來了。”虞塵洲見她生氣模樣不覺有趣,嘴角有意無意上揚,片刻移開目光,又道:“不聊這個了。鬼域之行,可有計劃?”
其實在傳言中,對于鬼域的介紹并無太多。此前他在玄冥域時,關于鬼域的卷宗記載也是寥寥無幾,這個與神仙妖魔凡人完全隔離的地域,似乎只有玄神域的藏書閣那種記載世間機密萬物的地方才會有較為詳細的介紹。
誰成想赫連雙搖搖頭,“鬼域一直在傳言之中,我曾頗為好奇,在藏書閣翻閱無數典籍,可沒有尋到任何記載。”
虞塵洲皺眉,連玄神域都沒有,著實不該啊……
她又道:“不過我曾聽聞哥哥提過,只要一直向西走,跨過一座無樹的山,再淌過一片無底的海,就能到達鬼域。”
無樹之山,無底之海……怎么那么像哄小孩的說法。
不對。
他輕輕開口:“倒是第一次聽你主動提及,你家中的那位兄長。”
赫連雙眉眼含笑,“我的事情你不知道的多著呢。”
虞塵洲看了眼她腰間的青玉匕首上,“所以這把匕首,是你那位兄長送的?”
“沒錯。”
那青玉匕首似乎有什么法力般吸引著他的目光,他第一次如此仔細端詳著那柄匕首,停頓了許久才抬眼問道:“赫連,你為何會來凡世?”
赫連雙的動作一頓,“你為何呢?”
半晌沒聽見對方說話,她瞥了一眼他欲言又止的糾結神情,噗嗤笑出聲,“逗你的,我來凡世,是為了功德圓滿飛升成神。”
虞塵洲疑惑:“赫連氏世代為神,何須效仿凡人飛升?”
“我也不知道。”她聳聳肩,“譚逸之此前負責書籍事務,在整理功德簿時看到我的功德還缺一頁,我爹說是小問題,讓我去凡世歷練一番,攢攢功德就好了。”
虞塵洲若有所思地點頭,輕啜一口茶。
赫連雙似是想起了什么,看了他片刻道:“江暮,你想成神入玄神域嗎?或許我可以——”
“咳咳!”他一口茶差點嗆到,“不、不必。”
她有些驚訝,“奇怪,凡人的壽命不過短短幾十載,飛升成神可獲永生,據我所知大多凡人求之不得,你卻不要?”
“凡人成神,總會有代價的吧?”
“怎么能叫代價呢?廣行善事,功德圓滿,既能助人又可成己,這不是兩全其美嗎?”
虞塵洲放下茶杯,“若將行善當作籌碼,換取功德簿上的數字,與商賈記賬交易何異?”
她干笑兩聲,“你這話,倒像是在指責玄神域虛偽。”
他移開目光,“我只是覺得,凡人雖壽數短暫,卻能隨心而行,未必不如神仙自在。”
“玄神域入世也是尋常,若神久居凡世,或許也會染上人間的煙火氣。”赫連雙突然想起了什么,拖著腮湊近問,“江暮,依你覺得,玄神域里面的神明應該是什么樣子的?”
虞塵洲沉思了一瞬,“不曾想過,只在典籍上看到過,道神明天道無私。不過若是真的無私,為何又要區分上等的神仙,和下等的妖魔?”
赫連雙“嘶”了一聲,撓撓頭道:“我覺得這和日月有別一樣,本就是天地秩序。”
“天地秩序……”他微微頷首,看不出神情,“就像北荒的絳鈴花,生于荒漠卻開出繁花,只因被劃為妖類,就要被玄神域誅滅?”
“你去過北荒?”
“只是聽游商說過,北荒的妖似乎并未害人,卻遭到萬神衛所掌管的天雷之罰,徹底灰飛湮滅。”
“那是因為它們修為尚淺。我親眼見過修煉千年的絳鈴花,只是動動枝葉就能讓整個商隊自相殘殺。”她反駁道,“玄神域做事,總有它的道理。你不在其位,不懂他們的良苦用心。”
虞塵洲輕笑,“所謂良苦用心,就是寧可錯殺一百?”
“玄神域維持的是更大的平衡——”她說完又覺得語氣太重,放緩聲調,“就像、就像園丁修剪枝葉,看似殘忍,實則是為整棵樹的生機。”
虞塵洲則接道:“可若園丁從未真正了解過每株花草的習性,又怎知剪去的是不是該剪的那枝?”
赫連雙望著他,忽然意識到自己似乎不曾真正了解過面前這個凡人,她原本是想分享玄神域的壯麗,此刻卻更想聽聽他對玄神域的見解。
“那如果讓你來說,怎樣的園丁才算好園丁?怎樣的神明才算稱職?”
虞塵洲望著茶盞中漂浮的茶葉,腦海中泛起曾經面前被神一個一個虐殺的妖的面龐,沉吟片刻。
“至少該先了解,再評判。”
“所以你覺得現在的玄神域太過武斷?應該多些人性?”
他搖頭,眸宇平靜如水,“我只是好奇,制定這些規矩的玄神域域長,可曾真正在凡間生活過?”
赫連雙沒聽明白,“這是什么意思?”
“未曾餓過的人,怎懂偷食是求生而非罪惡?未曾沾過泥的人,怎知骯臟是處境而非低賤?”
赫連雙一怔,突然想起自己一個月前第一次在凡間崴了腳,那種鉆心的疼讓她幾乎行走都困難。而玄神域對妖魔的刑罰,動輒就是抽筋剝骨……
她道:“或許這就是玄神域歷代飛升成神都需要入世歷練的原因吧。”
虞塵洲卻又輕輕搖頭,“歷練與生活終究不同。就像你此刻坐在這里飲茶,與凡世那些為生計奔波的茶農,眼中的茶香必然不同。”
冷風從他們身旁的窗戶吹進來,燭火晃動,赫連雙看向窗外,深夜寒風中,一個挑著茶擔的老農在街對面緩步行走,黝黑的臉上刻滿滄桑風霜。
“我明白了。”她忽然道,“你是想說神該多些判斷,對妖魔不該濫殺?”
虞塵洲看著她,沒有說話。
“你這人真是奇怪,不是親人都被妖殺害了嗎?為何一直會幫妖魔說話?”她自問自答起來,突然站起身,俯身將手背貼上他的額頭,“莫不是被妖物下了蠱?讓我看看——”
她的靈力如泥牛入海,竟感受不到半點異常。兩人同時愣住,茶香在沉默中愈發濃郁。赫連雙后知后覺,訕訕坐了回去,給自己倒了杯茶。
虞塵洲干咳兩聲,“或許,是因為見過真正的惡,才覺得更該明辨是非。”
明辨是非……
赫連雙想起了什么,垂下眼眸,“三百年前妖魔叛亂,若不是玄神域及時鎮壓,六界早已生靈涂炭。我曾親眼見過被妖魔屠戮的村莊,那些被吸干精血的孩童,那千里血河萬里白骨……這樣的惡難道不該被誅滅?”
“該。但那些從未害人的妖呢?就像北荒的絳鈴花妖,就像——”
“妖就是妖。”她打斷,“今日不害人,明日呢?等它們修煉成魔,再想除就難了。”
虞塵洲注視她良久,緩緩道:“那日在風神廟,如果蔣縣官的妖靈遇到的不是你,而是其他神官,是不是風神廟將不復存在?而紀文清這種未曾記錄在冊的靈修,一旦被發現,玄神域會拿他如何?”
赫連雙微微張嘴,沒有說話。
“時衡該死,是因為他濫殺無辜,而非是妖。玄神域一直對身為仙的裴欽下達誅殺令,是因為他創建了能讓神妖和諧共處的合隱會,給予渴望和平的妖魔一個棲身之所,這是否真的該殺?玄神域不留他,是因為他幫助妖魔,還是因為忌憚他能號召妖魔神的能力?你看,玄神域美其名曰守護六界和平,所做的一切是否并非真的只斬殺妖魔,而不是為了一己私利,穩固自身在六界掌控者的地位?”
“……玄神域行事有時或許過于嚴苛,但你不能否認,正是因為有這些規矩,六界才能擁有現在的和平。”
“神宣揚眾神平等眾生平等,卻將所謂和平建立在無數無辜妖族的尸骨上,這種和平真的值得稱頌嗎?”
赫連雙一時啞口無言,竟不知該如何反駁。她盯著他看了會,便咂嘴道:“我算是聽懂了,今日你我雖談論這么多玄神域的行事作風,但其實就一個點——你偏心妖魔。”
虞塵洲微微張口,也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不足百年的絳鈴花妖確實美麗無害。”她又道,“可你也要了解,玄神域的顧慮也不無道理,今日看著溫順無害的小妖,百年后可能會成為嗜殺成性。”
“可也像凡人中的孩童,“他接話,“長大后可能為善,也可能為惡。但我們不會因此就——”
赫連雙搖頭打斷:“不一樣的。凡人作惡有官府管束,而妖一旦成勢就會成為嗜血的大魔,很難降服。”
她突然停住,若有所思,“不過你說得對,或許我們該有更好的甄別之法。”
“比如?”
她眼睛亮起來,“比如可以設立監察司,專門評估各類妖族的危險性。就像凡人官府會區分良民和罪犯。”
“那由誰來監督這個監察司呢?”
赫連雙正要回答,突然意識到什么,失笑道:“好啊,你這是在套我的話。”
“只是幫你完善想法。”虞塵洲笑了笑,抬手為她添了茶,“畢竟連玄神域的鎮魔士都覺得規矩有待改進。”
赫連雙捧起茶盞,氤氳的熱氣模糊了她的神情,“玄神域成立了五百年,改變需要時間。”
“嗯,就和這茶一樣,太急會燙口,太慢又會涼。”虞塵洲也端起茶杯,“所以依你之見,我們該從哪口開始品?”
她堅定道:“鬼域。”
“目前連鬼域的具體地點都不知道,那里也沒有玄神域的保護。”
“所以才更需要我們這樣明辨是非的人去看看啊。”赫連雙笑望向窗外清冷的月色,“竺凝子之毒、歸墟塔、幕后之人……有些答案,只有去鬼域才能知曉。”
虞塵洲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月光已經悄然爬上了窗欞,悄然漫入茶盞,在琥珀色的茶中碎成點點銀光。
“其實在我小的時候,”她突然開口,“偷偷救過一枝絳鈴花妖的幼苗。”
虞塵洲的瞳孔微微縮起,停滯在夜空的月影上。
“后來啊,被我爹發現了,還被罰抄了一百遍天規,抄得我手腕都腫了!”她吐吐舌頭,狡黠一笑,“不過那株小花苗,我把它種在了只有我知道的地方。”
虞塵洲看向她,月光映得他的輪廓格外柔和,“后來呢?它開花了嗎?”
赫連雙得意地笑道:“開得可好了!去年春天我去看時,已經長得比神殿的廊柱還高。風一吹過,整片山谷都是淡紫色的花瓣在飛舞。我那時就在想,若是玄神域的眾神能看到這樣的景象……”
她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檐下的青銅發出清脆的聲響,仿佛在應和著她未盡的話語。
虞塵洲望著茶中晃動的月影,“等一切結束之后,帶我去看看吧。”
“好啊!”
赫連雙沒有深究他所說的“一切”究竟何意,只覺困意襲來,她伸了個大大的懶腰,衣袖帶起一陣淡淡的茶香。
“不行了,跟你聊天太費心神,我要睡覺去了——”
她起身向樓梯走去,木質臺階發出細微的吱呀聲。暮然間,赫連雙忽覺心中一陣發慌,本能回過頭。
“江暮。”
“赫連。”
幾乎異口同聲的,她停在轉角處,看到虞塵洲還站在原處,身影被月光拉得很長,心中逐漸平復下來,于是故作若無其事地回眸一笑,“怎么了?莫不是怕黑,要我陪你?”
虞塵洲微微張口,最終化作一個淺淺的笑。
“謝謝你。”
赫連雙歪頭看了他一會兒,燦然笑道:“要謝我的話,明天請我吃糖葫蘆吧。”
踏上樓梯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夜風穿過半開的窗欞,將最后一縷茶香卷入月色之中。空置的茶盞里,一片淡紫色花瓣不知何時飄落其中。
虞塵洲望著她消失的方向,良久,才輕聲應了聲“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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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穹之上雷聲滾滾,一道巨大的閃電劈過,白光好似能照亮黑暗。
金千錄斜倚在山洞口的石壁上,指尖輕彈,一縷暗金色的火焰竄出,將洞內奄奄一息的火堆驟然復燃。
火光“轟”地竄高,映亮了坐在陰影中的人。他低垂著頭,側臉在躍動的火光中忽明忽暗,眉宇間凝著化不開的陰郁。
“嘖,這么愁眉苦臉的做什么?”他懶洋洋地踱步過去,衣袍上的金線在火光下流轉著細碎的光,“跟我這個老朋友待在一起,就這么不痛快?”
虞塵洲沒有抬頭,只是安靜地注視著跳動的火焰。
金千錄大咧咧地往他身旁一坐,手肘不輕不重地撞過去,“堂堂玄冥域之主,怎么搞得像個被負心漢拋棄的小媳婦似的?”
“我沒那個閑心。”虞塵洲終于開口,“只是在想溫太師和毓宣明明知道我的身份,為何不向赫連拆穿?他們究竟在謀劃什么?立場又是什么——”
“來,”金千錄突然打斷他,將火堆上方焦黑的魚遞過去,“火候正好,先吃魚。”
虞塵洲皺眉推開:“沒胃口。”
“我堂堂疏影金樽親自烤的魚,你居然不給面子?”金千錄故作痛心地搖頭,自己狠狠咬了一大口,隨即整張俊臉都皺了起來——
“噗!這什么鬼東西?!”他隨即吐掉魚肉,不可置信道,“奇怪,我明明是按凡人的法子烤的,那些攤販不都是這么做的嗎?!”
他說著還不死心地用指尖戳了戳魚身上焦炭般的部分,結果整條魚“咔嚓”一聲斷成了兩截。
虞塵洲看著地上碎成炭塊的魚,嘴角微不可察地抽動了一下。
“笑什么笑!”金千錄踹飛一塊石子,“有本事你來烤!”
雨幕中,石子劃出一道弧線,驚起了林間棲息的夜鳥。虞塵洲望著洞外被暴雨籠罩的山林,眼中的陰郁似乎散了些許。
“鬼域,是什么地方?”
“怎么,這才分開不過兩個時辰,就擔心我們小阿雙了?”
“赫連自有分寸,不需要我的擔心。”他垂下目光,“只是關于鬼域的記載,無論是玄神域還是玄冥域,似乎都少之又少,所以覺得蹊蹺。”
“所謂鬼域我也沒去過,不過你們之前不是見到裴欽了嗎,那瘟神號稱無事不知,當時怎么不問他?”
虞塵洲沉思片刻,回想起當初自己問的那個問題——
“錐司賦拿到了嗎?”
“你不說我都差點忘了。”衣袖翻飛間,一本泛著青光的竹卷已浮現于金千錄的掌心。
虞塵洲眸光微動,下意識抬手用法術接過來,卻猛然想起自己如今法力盡失。
金千錄見他手在半空頓住,眼中閃過了絲促狹的笑意,手腕一翻將竹卷輕巧地拋向對方,“裴欽不是幫你找回了一塊魔魂碎片嗎?怎么,還是凡人之軀?”
虞塵洲穩穩接住竹卷,“一片碎片發揮不出任何作用,若要施法,至少兩片合并。”
“還差多少?”
“三片吧。”
“‘吧’?你怎么回事?事關自己的事,竟這般不上心?”
身后金千錄還在絮絮叨叨,他不再理會,只是認真翻看起錐司賦來。
確實是玄神域的醫書,竟一時看不出任何蹊蹺……
“玄神域藏書閣里記載神仙藥類最全的典籍。我倒好奇,你要這個做什么?難不成小魔王突然想去懸壺濟世了?”
“與你無關。”
虞塵洲想起裴欽曾說過的線索,恐怕其中記載的遠不止治病救人之術——關于起死回生的逆天之法,關于能讓人忘卻前塵的禁術,以及那每年迎鬼日便會顯現的致死法術——所有答案都藏在這卷錐司賦中。
而玄神域編纂這樣的典籍,究竟意欲何為?
“玄神域藏書閣有禁令,借閱之書需半月歸還。”金千錄懶洋洋道,“但此賦為禁書,我的障眼法最多撐十日,十日后若不歸還……”
“足夠了。”他將錐司賦收好,“無盡門不是只有玄神域和你盯著,恐怕此次現世并非巧合,背后必有人刻意為之。以你疏影金樽的身份調查,只怕是內憂外患,兇險萬——”
“打住。各查各的,真要東窗事發……”金千錄忽然湊近,眼中閃著狡黠的光,“記得互相裝作不認識就好了。”
“不信我?”
“信,當然信。”他懶洋洋道,“就是幫了這么多忙,總得給點甜頭吧?前路茫茫,很消磨干勁啊。”
“你何時需要看清前路才有干勁?”
“是嗎?那你欠我一次情報的事怎么算?”
等了片刻,見虞塵洲毫無反應,他不由得冷笑,“這就忘了?前段時間無盡門在凡世現世,這么重要的事你居然沒告訴我?”
虞塵洲靜了片刻,才道:“沒告訴你,是因為赫連早就傳音玄神域,你必然會知道。”
“自己人說和在公文上看到能一樣?這本是一次很好的機會,就因我不在,域主就把此事交給了明崇神。”
虞塵洲神色淡漠,“是你玩忽職守在先,更何況就算你在,也未必輪得到你。”
“哦?你覺得明崇神比我強?”
“玄神域除了琉琨神和域主,其他人……”他冷笑,滿是不屑。
“琉琨神確實厲害,不然也生不出小阿雙這般個性張揚的女兒。”金千錄倒是饒有興趣,“唯一不同的就是他信人信仙信神明,唯獨不信自己。而那丫頭倒好,天塌下來也只信自己手里的那把劍。”
虞塵洲揚起嘴角,“道是天真。”
“倒是天真!”金千錄撇嘴擺了擺手,“對了,說到這個,我知道你搪塞冥卿師的理由是琉琨神手中的晝昔鉞,但我找錐司賦時,順便翻了翻玄神域密宗,發現先魔的晝昔鉞可從來就沒進過琉琨殿。”
虞塵洲神色毫無波瀾,“是么?”
金千錄有些驚訝,“你早就知道了?那你到底想要干什么?魔魂被毀墜入凡世,莫不是都是你——”
“玄冥域的錐骨更,已經滲透到魔魂里了。”他碾碎掌中枯枝,齏粉簌簌落入火堆,火焰猛地竄高,“有些事,知道就是催命符,勸你還是少打聽。”
“原來是在等那把焚盡自己的火燃起來啊。”金千錄聞言,有些失望地嘆了口氣,“我還以為是某人在凡世待久了,所以——動了凡心。”
“荒謬。”
周圍的氣息突然透著幾分壓迫,金千錄卻渾然不懼,笑得愈發燦爛,“從前啊總覺得你不知好歹,旁人求之不得的,你偏要視若無睹。如今才看明白,并非是不知好歹,只是我始終沒看懂,你究竟想要什么。”
“我想要的……”虞塵洲的聲音有些沙啞,輕的只有自己能聽見。
曾以為的永恒,不過只是命運慷慨借予的片刻溫存。而浮光掠影的溫暖,也終究只是生命長河中的一瞬漣漪。
過往種種、浮生若夢……
我想要的、不過是……
洞外雨勢漸歇,只剩零星雨滴從巖縫間滴落,在石面上敲出空洞的回響。
金千錄覺得這雨滴聲像極了北荒那些游魂的腳步聲——永遠徘徊,永遠不得解脫。
他的目光移向虞塵洲,忽覺面前這個人比那些游魂更像個影子,明明就在這里,卻好像隨時都會消散。
他隨手撿起一根枯枝,在火堆里撥了撥,火星四濺,似是自言自語,“小阿雙那丫頭倒是挺有意思的,在玄神域時整日沒心沒肺的,這次來凡世,似乎心事重了不少。”
虞塵洲的手指幾不可察地縮了一下。
“實話告訴你,她來凡世,是來找人的——”
“與我無關。我欠她的一條命,在歸墟塔已經還清了。日后各走各路,互不相欠。”說完他徑直朝洞口走去,也不在意巖縫滴落的雨水打濕肩頭。
“好一個互不相欠。”金千錄嘖嘖嘴,“你明知陰月將至,是那人快要來了,所以連忙撇清關系……如今被你說的,倒真像極了薄情郎的做派。”
虞塵洲在洞口停住,冷冷回望他一眼,目光如刀。
金千錄卻笑得愈發燦爛。看了眼對方被雨水洇濕的衣料,這個人似乎有著對風雨近乎漠然的平靜,“雨還沒停透呢就急著走?如今你這身體可和凡人無異,當心寒氣入體——”
“還有一事,想請你幫忙。”
他挑眉,“這么認真?記得你上次這么認真,還是和鐘紜霽有關,我都差點死在陣里了……”
半柱香后,虞塵洲徹底走出山洞,洞外雨勢已停,晨光透過水霧照進洞口,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金千錄望著他的背影,忽然笑道:“你猜小阿雙若知道你在塔里為她死過一次,會怎么樣?”
少年人的腳步未停。
“會哭吧。”金千錄喃喃自語,“那丫頭最討厭欠人情。”
火堆已經徹底熄滅,只剩幾縷青煙裊裊升起,很快就被洞外吹來的晨風打散。
“她從來不欠我的。”
(第二十九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