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菲兒從肩膀突然的酸痛中醒來，按摩師正用厚實的手掌用力按壓那里。

長期久坐讓她的肩頸出現問題，每隔一段時間，便要按摩理療一次。這次的男師傅手法很好，林菲兒不知不覺舒服地睡著了。

正準備再次入睡，搭在床邊的左手卻一直被硬物體摩擦。本以為是男師傅的牛仔褲，不對——！她連忙將手收回。

回想起某年夏天坐客車，感覺身下有東西一直在動，起身低頭，竟看到五個手指頭透過椅子縫隙做出抓的動作，像魔鬼的血盆大口般舞爪。

每遇到這種侵犯，她便會覺得自己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物，男人欲望中的獵物；那些男性也不再是人，而只是獸。她感到胃里翻滾上涌，差一點兒吐出來。

客車上人很少，但她還是習慣性地檢查身下。

桑吉本打算開車來接，但被她拒絕了。

坐車自己過去更像是拜訪，她心里這樣想。

但她其實是病態地喜歡眼睜睜看著自己跳入陷阱。

看著窗外飛速飄過的樹木，她感到有些恍惚。馬上要見到桑吉師傅了，卻沒有預想的那么開心。

她問自己為什么？另一個聲音在說：因為桑吉的美好幻相已隨著你對他的了解而碎裂。

桑吉發來消息：困了就在車上睡一會兒，我在路口接你。

如果是在五臺山，林菲兒看到這樣的消息會激動很久，但現在她沒有任何波動。當桑吉提出去他所在城市見面時，她意識到那個師傅已經不存在了。當然，她現在還是叫他師傅。

桑吉向他揮手。林菲兒注意到他這次穿得很“正常”，不再顯眼。依然戴著帽子，只是換成了休閑帽。上車后，兩人表情都很凝重。一個想的是他竟然真的叫我來，另一個想的是她竟然真的來了。

看著一桌子的菜，林菲兒說道：“讓師傅你破費了！”桑吉為她夾菜，“是我說讓你過來，我請你吃飯的，肯定得把你招待好啊！”林菲兒發現桑吉瘦了很多，面色憔悴，和在五臺山時判若兩人。他摘下帽子，露出額頭幾道很深的皺紋，如老樹皮上的紋路。

五臺山的師傅如太陽般明亮赤誠，眼前的桑吉卻如黑夜般深沉憂郁。

桑吉打量著林菲兒，覺得她似乎也變了。如果是五臺山時的她，會這樣輕浮地答應來見他嗎？甚至自己坐車巴巴地過來。當然，他還是希望再見到她的。

從五臺山回來后，他對林菲兒念念不忘，幾乎每天都給她發消息聊天。兩人還是聊地那么投緣、愉快。

桑吉像疲憊的老狗從鼻子里悶聲呼出一口氣：“怎么感覺一見面，你就不一樣了呢？沒有在手機上聊天時那么活潑了?！?/p>

林菲兒伸出去夾菜的筷子停在空中，努力睜了睜眼，打起精神笑著說：“沒有啊，我只是有點兒暈車，看起來不太精神，一會兒就好了?！?/p>

“可是你明明也沒有之前那么開朗?。俊彼睦镞@樣想著，但沒有說出來。

兩人在手機上聊天時默契十足，這時卻只是你一言我一語的亂搭著，都感到別扭的很。林菲兒一直試圖活躍氣氛，此刻，她倒是和桑吉的角色調換了。

飯后兩人在一個田徑場上散步。晚上來散步的人很多，有幾伙男生在踢足球。

桑吉依然給林菲兒講法，林菲兒依然禮貌配合。講著講著，桑吉找到了火車上兩人第一次聊天時的感覺，心情愉悅起來：“你要知道，我在這十里八村也是很有名的師傅，很多人想見我還見不到呢！今天本來有信徒要來看我，因為你要來，我就給他拒絕了。”

林菲兒見桑吉恢復了之前的狀態，也跟著輕松起來：“這么說，我今天有幸和師傅見上一面，這二十多年算是沒白活?。　?/p>

桑吉玩笑著按了一下林菲兒的脖子，這親昵的動作瞬間將兩人拉近。兩人漸漸身體挨近走著。

桑吉壓著林菲兒的肩膀，指著踢足球的一個男生，小聲說道：“看到那個男的沒？他是附近大學的學生。有次我路過他們宿舍后面，有個男生隔著欄桿摸他的臉，應該是他男朋友。兩個人長得都很好看?！?/p>

林菲兒想起桑吉曾說自己在佛學院修行時總是被男性追求。此時他又對那兩個男生表現的饒有興趣。她不禁懷疑他是雙性戀。她大膽地開口問道：“師傅，你喜歡男的嗎？”

桑吉輕推了一下林菲兒，嗔怪道：“你又來，我都說了我不是，我只喜歡美女！”

林菲兒又回憶起桑吉曾講述喜歡他的幾個女人，其中一個新疆美女還跟隨他去XZ修行，每天為他洗襪子。她厭惡桑吉的這種炫耀。但她也明白，一個真正有魅力的男性，是不會蠢到在一個女人面前把這些事當談資的。他只是在滿足他的虛榮。

足球滾到了桑吉腳邊，林菲兒做出“請”的手勢。

桑吉急于表現，用力將足球踢回，卻不想撞到了一個初中生的腦袋。男學生倒在地上，捂著頭發出痛苦的呻吟。兩人急忙上前查看，桑吉問男學生是否需要去醫院，男學生說不用，自己緩一會兒就好。

桑吉對男學生的朋友說他們就在附近散步，如果有事立刻喊他。

兩人邊走邊觀察男學生的情況，桑吉一直神色慌張，怕林菲兒擔心，對她說：“如果那個男生是被修為很高的人踢的足球砸到，那他會消除業障的！”

林菲兒問道：“那你能嗎？”

桑吉心虛地笑著說：“我不行?！?/p>

林菲兒孵出了笑。

見男學生又活蹦亂跳地踢球，桑吉松了一口氣。稍作猶豫，他開口道：“菲兒，我一會兒開車送你回去，說好了的?！?/p>

林菲兒說：“那咱們現在就走吧，不然你回來就太晚了?！?/p>

桑吉笑著說：“我送完你就不回來了，你留我在你家住吧！”

林菲兒沒有接話。

桑吉接著說：“我真的不回來了，直接在你家附近找個賓館住一晚?！?/p>

林菲兒想到他平時生活拮據，全靠信徒供養，心里不忍，又覺這樣太過麻煩他，“那你別送我了，我在你這找個賓館住一晚，明早再走吧。”

桑吉說：“是我讓你來的，怎么能讓你在外面住賓館呢？”他頓了頓，“不然，你就住在我家吧，我家有兩個臥室。明早我開車送你回去?！?/p>

林菲兒感到心臟快要跳出來。猶豫了一會兒，她還是同意了。

進屋后，桑吉忙著為林菲兒切水果，又在桌上擺滿了零食。他憨笑著說：“不知道你喜歡吃什么，我就把家里所有吃的都拿出來了?！?/p>

桑吉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林菲兒坐在餐桌前吃水果。桑吉試探地問：“要不要過來看電視？”

林菲兒抿了一下嘴，慢慢走到沙發坐下，和桑吉隔著一大段距離。她將抱枕放在兩人中間。

電視上播著趙雅芝版《白蛇傳》。林菲兒笑著說：“原來師傅喜歡看這部電視劇，那你是法海？”桑吉也笑著說：“不，我是許仙。”

桑吉起身走進佛堂，回來時一身酒味。

林菲兒驚訝地問：“師傅你喝酒了？這不是破戒嗎？”

桑吉臉色微紅，笑著說：“這是供奉的酒，可以喝，不算破戒。”他拿開抱枕，在林菲兒身旁坐下，那雙嬰兒般的圓眼此刻充滿了情欲，“我喝酒了啊，你可要小心！”他打量著眼前的林菲兒，那只精美的小獸再次出現，“你的相怎么和內心這么不符啊？”

林菲兒感到莫名奇妙。

桑吉接著說：“明明看上去那么單純，實際上卻很大膽，看上去笨笨的，實際上又很聰明?！?/p>

林菲兒說：“說明人是多面的唄！我還覺得齊麗姐反差很大呢！”

桑吉輕哼一聲，“她呀，不正常！”

林菲兒感到桑吉知道內情，忙問為什么。

桑吉接著說：“她女兒自殺了你應該知道，那你知道她為什么自殺嗎？”

林菲兒搖頭。

“她女兒先皈依的上師，結果喜歡上我了，我故意疏遠她，她受不了就自殺了！齊麗只知道她女兒是因為皈依后不久自殺，但不知道是為了什么。所以她也跟著皈依，想弄清真相。那能怎么樣呢？這又不怪我！最有意思的是，她還喜歡上師了！總是對著上師撒嬌賣萌。她這個女人說白了就是缺愛，自己丈夫老出軌，她就更渴望有人疼?！?/p>

林菲兒終于明白，在五臺山時，為什么齊麗一直把她推向桑吉。也許齊麗是想通過林菲兒獲得實情。見桑吉談起齊麗的女兒，語氣冷漠，林菲兒感到有些涼意。

桑吉深情地看向林菲兒，仿佛要將她溺在眼里，“菲兒，我怎么感覺你有點兒害怕我？不要怕我，我沒什么好怕的。你知道嗎？我覺得上輩子可能欠你的。你知道即將從五臺山回來的那個晚上，我有多么難受嗎？回來后，我給你發消息，你回復的每一條消息，我都會興奮地念上好幾遍。你就是我的源頭活水，我的精神食糧。”

他閉上眼睛，湊近林菲兒的臉，“你噴香水了嗎？怎么這么香？”

林菲兒向后躲著，“沒噴啊?！?/p>

桑吉輕輕親在林菲兒的臉頰，“是女人味?！?/p>

林菲兒緊張地咽了一下口水。

桑吉突然正襟危坐，說：“你膽子太大了，就不怕我對你做出什么嗎？”

林菲兒仿佛被定了穴，只木然地坐著，雙腿發麻，只笑著說：“不怕啊，因為我信任師傅，就像師傅信任我一樣！”

桑吉愣了一下，因微醺而興奮的臉瞬間枯萎黯然，“不早了，睡覺吧，我給你把被鋪好。”

林菲兒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無眠。也不知過去多久，她聽到桑吉的房間傳來一聲沉重的嘆息聲。

接著，她的房門被打開了，臥室沒有鎖。

“睡了嗎？”桑吉帶著一種急迫的語氣問道。

林菲兒揉了揉眼，“師傅，怎么了？”

桑吉俯身親吻林菲兒的額頭，輕聲問道：“菲兒，你喜歡我嗎？”

林菲兒別過臉，“我是很喜歡你，但沒有用，你是出家人?！?/p>

桑吉親吻她的嘴，像要將她吞掉。林菲兒感到有些窒息，用力將他推開，“我怎么感覺我在做夢呢？你是我認識的桑吉師傅嗎？”

桑吉在她耳邊輕聲說道：“那你就當作是一場夢吧！”

林菲兒閉上眼睛，再次睜開，發現自己坐在桑吉的車上。

桑吉邊開車邊問道：“如果我們在一起，有一天我老了，你會怎么辦？”

林菲兒開玩笑說：“那我就再找一個唄！”

桑吉臉色陰沉，“像你們這樣的女人，根本不值得我還俗！”

林菲兒忙解釋說自己只是在開玩笑。桑吉卻不相信，“人在開玩笑時往往說的就是真心話。算了，幸虧我和你沒有真發生什么。在五臺山時，我就感覺出你喜歡我。其實我這樣做只是讓你明白，看上去美好的東西，當你得到了，也就那么回事兒?！?/p>

林菲兒看向窗外，淡漠地說道：“你的意思是我不過是那么回事兒唄？”

桑吉同樣淡漠地說道：“隨你怎么想。其實你也不正常?！?/p>

林菲兒回過頭，“你總覺得別人不正常，其實最不正常的就是你！”

她感到委屈，鼻子一酸，流下淚來。

桑吉不耐煩地說道：“你別哭！我最煩女人哭！小的時候，我爸我媽一吵架，我媽就哭！所以我最討厭女人在我面前哭！”

林菲兒擦干眼淚，恢復理性，“其實我一直知道你是怎么樣的人，但我還是不想留下遺憾，忍不住接近你。從五臺山回來后，你為什么還要主動聯系我呢？如果你沒有聯系我，你在我心中就永遠是五臺山的那個明朗美好的桑吉師傅?！?/p>

桑吉冷笑一聲，“我跟誰都是這樣聊，是你自己選擇回復的。你總是覺得是別人的錯，卻看不到自己的問題！”林菲兒垂下了頭，“對，我活該！”

突然，車前出現一個僧人，桑吉來不及剎車，眼見就要撞上去，林菲兒害怕地閉上了眼。

再次睜開，林菲兒發現自己躺在一片草地上。草地無垠，上承七彩天空。

一位僧人緩緩向她走來，她驚訝地認出了來人——登黛螺頂時遇到的那個袈裟布滿污穢的僧人。

只是此時僧人的袈裟很是干凈，神采奕奕。

僧人露出慈祥的笑容，聲音還是如女人般細膩，“悟了嗎？”

見林菲兒不解，僧人搖了搖頭，說道：“隨我來！”

林菲兒跟隨僧人來到五臺山北臺臺頂，那是他們撒風馬的地方。

原本人來人往的北臺，此刻空無一人，唯有凜冽寒風像在低語。

僧人指著崖前，他們曾合照的地方，問道：“看到了嗎？”

林菲兒眨了眨眼，只見原本空蕩的崖前突然出現一大排人，都是年輕男女。

第一個男人對身邊的女人說道：“我愛你！我恨你！”

接著那個女人轉身對另一個男人說：“我愛你！我恨你！”

第一個男人又對另一個女人說了同樣的話。

這樣，這一大排的男男女女便都互相說著“我愛你！我恨你！”

見到這一幕，林菲兒先是震驚，接著感到內心前所未有的平靜，她笑著對僧人說：“都是浮相！”

僧人哈哈大笑，念著咒語，手一揮，林菲兒便被一股無形力量推落山崖。

林菲兒猛然驚醒，眼前一片漆黑，窗外樹影攢動，耳邊響起齊麗的打呼聲。

原來，只是一場夢??！

她長舒一口氣，心想明天就要離開五臺山了，好好睡一覺吧，便再次進入夢鄉。

另一邊，桑吉也做了同樣的夢。他擦掉額頭上的冷汗，起身跪在窗前，不住地猛烈磕頭懺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