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柯蒂斯坐到車里面的時候，他一句話都不用說，貝基就已經明白了。

面前這個靜靜地望著她的男人，簡直就是她自己的倒影，她看到他們有同樣的嘴巴，她看到他們還有同樣的酒窩。她看到他那張大臉上瘋狂、瘦削的深情，還有那雙猶如詹姆斯·迪恩一般閃閃發光的眼神，她看到了他的翅膀，她看到了他那輛正發射出千萬道光芒的破舊的車子，她看到一段燃燒過后的道路。在朦朧的霧色籠罩之下，她感覺自己又聽到了麗貝卡在她的耳邊低語：

我之所以什么都沒有和你講，那是因為我不想太早向你許下一個連我自己都沒有把握保證實現的諾言。

他們久久地凝望著對方，眼里盡是淚水。最終，柯蒂斯聲音顫抖著對她說出了他們之間的第一句話：“我不知道你存在于這個世界上。”

這真是一個奇怪的開場白啊，貝基沒有想到會是這樣。老實講，她根本就沒有任何期待，更是從來也不曾想過竟然有一天會跟一個陌生人一起坐在自己的雪弗蘭轎車里，而這個陌生人就是她的父親。

她也不知道應該說些什么，事實上她甚至都不知道該如何來抒發心中洶涌澎湃的感情。唯一可以確定的事情是，她現在迫切地需要看著這個男人，而且怎么看也看不夠。他的額頭、他的脖子、他突出的喉結，還有那強有力的雙手，就好像她要把眼前這個人從頭到腳全部吸到自己的腦海里面一樣。追憶往昔，一個又一個夜晚睡眼朦朧的時候，一個又一個早晨獨自上學的路上，她無數次想象父親應該是什么樣子的，而如今這個男人就在眼前，她不禁要問自己，這是否真的就是她朝思暮想的那個形象？然后突然她就意識到，原來這么多年以來，雖然在心中那么強烈地勾勒著這個希望的藍圖，但是她從來也沒能夠清晰地畫出想象中的這個父親的模樣。在過往的歲月里，父親存在的意義只是當她有需要的時候能夠被她召喚到身邊。在這個假象虛無的角色面前，她可以盡情地傾訴自己在心底的秘密、失望的情緒、痛苦的經歷，當然還有快樂的瞬間，以及失敗或者是成功的體驗。而現在，當這個人真的活生生地出現在她面前的時候，她卻感到自己根本就不知道該對他說些什么才好。此時此刻，出現在她腦海當中的第一句話，盡管似乎的確也有必要，但還是顯得蒼白無力、毫無意義：“我叫貝基。”

柯蒂斯略顯笨拙地笑了笑，然后回答：“柯蒂斯，柯蒂斯·維勒。你可以叫我柯蒂斯或者是維勒斯，按照你自己的喜好吧，兩個都可以的。我猜，現在如果再要你喊‘爸爸’可能會太晚了一點。”

說完他摸了摸自己的臉，心里面想，在這樣的一個場合，如果能夠把臉刮得更干凈一點，如果能夠穿一件更干凈的襯衣，如果能夠換一套更符合禮儀的西裝而不是現在身上這身舊夾克衫，那會不會更好一點？畢竟，人這一輩子跟自己的女兒第一次相見的機會可真的是不多。于是，他又補充了一句：“或許，過一段時間，誰知道呢…”

“是啊，誰知道呢。”貝基迅速地接上了話，快得連她自己都有點吃驚。

“你可真漂亮啊。”他脫口而出，顯得那么彬彬有禮。

“我媽媽就很漂亮，我有幸繼承了她的優點。”

“說得沒錯。”柯蒂斯感到有些尷尬。

“您看起來也不錯。”她靦腆地補充了一句。

“這一點嘛，我倒并不是那么認同。不過，既然你都這么說了，那我就相信你吧。”

他們同時笑了起來，但笑容并不是很自然，雙方都有一些局促不安。于是，汽車里面又陷入了沉寂，兩個人再度各自打量著對方。

“你干得真不賴，很勇敢啊。那一次，你成功地甩掉了我，在這個世界上可沒有多少人敢夸耀自己能做到這一點。”

“不是有句俗語嗎，‘蘋果落地，離樹不遠‘。”貝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予以反擊。

“說得沒錯，我也聽過這個說法。”柯蒂斯低聲說道，“但我還是想有一天你能夠跟我講一講，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我的教養還不錯，所以我這么說并不是想要刺激您，不過這其實真的沒有那么復雜，只需要選好路線，然后出其不意地就可以了。”

“事實上，應該說是你的策略還不錯。你是一個喜歡出其不意的人嗎？”

“也就是這幾天吧，我正在學習怎么樣成為一個出其不意的人。”

柯蒂斯用手摸了一下儀表盤，然后轉過身看了一眼后排的座位。

“坐在這輛車里面讓我想起了什么。我應該不是第一次坐在這里了。”

“我知道。”貝基表示。

然后，車里又一次陷入了沉寂。

“麗貝卡，您喜歡她嗎？”

“你媽媽？”

“當然不是！我媽媽叫娜塔莎。我說的是麗貝卡，我的小姨！”

柯蒂斯看起來有點慌亂，他這才突然想起了兩姐妹交換名字的事情。

“是的，我愛她，而且從來也沒有停止過想她。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跟你解釋這個，不過在人生的某個時段，有時候我們會看不太清楚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結果就錯過了一輩子最美好的機遇。而更糟糕的是，自己還完全沒有意識到，或者說至少是不能馬上就知道。我相信我當年是錯過了不少東西，而且在我一輩子余下的時間里，我還在假裝不去想這些事情。如果早知道我有一個女兒，所有的這一切恐怕都會不一樣。”

“至于我嘛，我倒是從來都沒有懷疑過我有一個父親。”

“你有時候也會想念我嗎？”

“我想您想到今天都不知道該和您說什么好了。還有什么是我沒有在那個想象中的‘您’面前說過的呢？”

“你都說過些什么？”

“現在說這些還有點太早了。”貝基喃喃自語。

On

The

Roa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