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千語站在酒坊新砌的灶臺前，晨光透過窗欞斜斜地照進來，在泥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她深吸一口氣，空氣中混合著新鮮木料與糯米漿的氣息。

“小姐，這批藥粉已經裝好了。”小荷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她正和昭明一起將最后幾包藥粉捆扎整齊。

昭明蹲在地上，手法嫻熟地打著繩結，額前的碎發被汗水黏在臉上，卻掩不住眼中的專注。

陌千語轉身，，幫小荷拂去肩上的藥渣，看著這對配合默契的搭檔道：“從明天開始，藥粉的事就全交給你們了。”

昭明抬起頭，黑亮的眼睛里閃過一絲遲疑：“小姐，那你...”

“我打算從《杏林遺冊》里挑幾個古方來用。”陌千語指尖輕撫過晾曬架上泛黃的竹篩，潤肌散的藥材在陽光下泛著珍珠般的光澤，“眼下酒曲雖成，但要等新酒出窖還需三個月。”

“趙大他們管著酒坊，家里這些開銷，全指著跌打藥撐著。藥草、果樹、太行雞還有魚塘收益都需要時間，不如先制些見效快的潤肌散。”

正說著，阿青背著行囊從屋里走出來。他的身形挺拔，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靛青色短打，腰間系著一條粗布腰帶，顯得干凈利落。

“小姐，我收拾妥當了。”阿青拍了拍背上鼓鼓的布包，“藥粉樣品和價目表都帶齊了。”

陌千語迎上前，從袖中取出一張清單遞給他：“藥粉價格不能低于我們定的底線，除了拓展藥粉生意，你沿途留意收購些夏季防暑的草藥。”

阿青接過，快速瀏覽了一遍，眉頭微蹙：“金銀花、薄荷、藿香、紫蘇...這些藥材若是集中使用，怕是能預防時疫。莫非有人預料到今年夏季會有大疫？”

陌千語神色凝重地點頭：“正是如此。這些藥材平日里用量不大，但若真遇上時疫，就是救命的良藥。”

阿青將清單仔細折好收進袖中：“我明白了，有什么風吹草動立刻回來。”

送走阿青后，陌千語站在路口久久未動。風吹起她的衣角，露出腰間掛著的小竹筒——那是她從山上引水用的竹管的一截。

竹筒隨著她的動作輕輕碰撞，發出空靈的聲響，像是山泉在歌唱，卻不知為何讓陌千語心頭掠過一絲不安。

阿青沿著蜿蜒的山路前行了兩日，腳下都是厚厚的落葉，踩上去沙沙作響。

這天正午時分，他在一處茶攤歇腳。攤主是個滿臉皺紋的老者，正用長柄勺從大鐵鍋里舀出渾濁的茶水。

“小哥去哪啊？”老者遞過一碗茶，隨口問道。

“去臨縣看看。”阿青接過茶碗，目光卻被不遠處的一隊人馬吸引。七八個壯漢趕著騾車，車上堆滿了麻袋，看那鼓脹的形狀，裝的應該是藥材。

老者順著他的視線看去，嗤笑一聲：“又是收草藥的。這半月來，第三撥了。”

阿青心頭一動：“老伯，他們都收什么草藥？”

“只要是夏季用到的，什么都收。”老者啐了一口，“價錢給得高，村里人都瘋了似的上山挖，連地里的莊稼都不管了。”阿青放下茶碗，眉頭微皺。

老者的目光依舊望著遠處的山巒，枯瘦的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了敲：“竹管響甕聲，百日無雨落啊。”

“老伯，這是什么意思？”阿青追問道。

老者轉過頭來，瞇著渾濁的眼中：“這是老輩人傳下來的諺語。竹管要是發出甕聲，接下來百日都不會下雨。”他端起茶碗抿了一口，“今年春早，山里的竹子都開始發甕聲了。”

阿青心頭一震，突然明白過來：“所以這些收藥的人......”

“他們比誰都精，眼看要大旱，防暑藥材肯定要漲價。現在低價收，到時候高價賣，賺的就是這人命錢。”老者瞇起渾濁的眼睛，枯瘦的手指摩挲著粗瓷碗沿，“這世道啊，有錢人手指縫里漏下的銅板，都夠窮人家活命。他們掌控著糧倉、藥鋪、鹽行，連老天爺什么時候下雨都能算得準準的。”

阿青付過茶錢，匆匆上路。轉過一個山坳，他看見路邊田里幾個農夫正俯身查看秧苗，不時低聲交談。

“這位大哥，”阿青停下腳步作了個揖，“看您幾位都是老把式了，依您多年的經驗，這秧苗可還使得？”

領頭的農夫直起腰來，粗糙的手指捻著發黃的葉片：“后生啊，老漢種了四十年地，這般旱相實在少見。俗話說'清明不斷雪，谷雨不斷霜'，可今年...”他沒說完，但意思再明白不過，抬頭望了望明晃晃的日頭，“節氣亂了套啊。”

阿青的心猛地一沉，自己這些日子往返于山莊和集市之間采購，確實沒注意到這些變化。只因新引的山泉水終日淙淙不斷，山上的水庫始終波光粼粼，便沒把偶爾的燥熱放在心上。

如果真如老者所說有大旱，那么不僅藥草會緊缺，更可怕的是——釀酒需要大量清水，這對剛剛起步的酒坊將是致命打擊。阿青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肩上的麻繩，望著來來往往的行人，眉頭緊鎖。肩上的麻繩勒得生疼，卻不及心中糾結的萬分之一。

他摸了摸沉甸甸的藥粉包，原本指望著這批跌打藥能在城里賣個好價錢，可若真有大旱……清水珍貴，誰還會舍得買藥酒？到時候，怕是連藥粉都無人問津。

“要不……干脆現在折返？”他低聲自語，回頭望了望來時的路。若是趕回去告訴陌千語，或許還能及時調整酒坊的計劃，另尋出路。

可這樣一來，這趟豈不是白跑了？況且，萬一老者的預言不準，自己豈不是成了杞人憂天的笑話？

阿青下意識摸了摸干裂的嘴唇，卻忽然想到——若真缺水，連茶攤怕是都開不下去了。

他咬了咬牙，終于下定決心：“不行，得先賣掉這批藥粉，至少換些銀錢回去，總比空手而歸強！”

跋涉四日，阿青的雙腳已磨出血泡。當他看見臨縣城門時，顧不得歇息，直奔城里最大的藥鋪而去，轉過兩條街巷后，藥鋪的招牌在夕陽下泛著陳舊的暗紅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