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去看二妹那天,是在她查出白血病前的半年。人還沒走到筒子樓那扇薄鐵皮門前,里面那男人的聲音就鉆了出來。尖利、喋喋不休,像一群永遠趕不走的毒蚊子,嗡嗡嗡地盤旋在耳邊。抱怨錢不夠、命不好、罵二妹是“病秧子拖累”——字字句句浸著怨毒和刻薄,聽得人頭皮發麻,脊背發涼。
推門進去,聲音戛然而止。劣質油煙味彌漫在窄小的空間里,幾乎轉不開身。二妹背對著門在炒菜,聽見響動,肩膀猛地一僵。她飛快地用手背抹了下眼角,才轉過身。那張蒼白的臉上,強行擠出笑容叫我“哥”。眼睛分明是紅的,那笑容卻像一張勉強糊在臉上的、隨時會碎裂的紙。她手里緊緊攥著鍋鏟柄,指節捏得死白,仿佛那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支撐。
二妹夫——那個比老婆婆還嘮叨的男人,掙的錢還沒我妹子多,卻成天抱怨這抱怨那,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不就是白長了一張臉么?有什么用?就在這無休止的嗡嗡聲里,日子像一鍋被悶蒸的飯,日復一日地熬著。吵也吵過,沒用;勸她離婚,她不肯,說有孩子……那就只能這么熬著。他不會動手打人,也不賭不嫖,但這日復一日的言語貶損、怨氣侵蝕,難道不是一種更陰毒的凌遲?一種殺人的慢性毒藥?
那次,我偷偷塞給二妹五千塊錢,讓她務必買點好的補補身子,過幾天舒坦日子——她確診的是晚期,沒希望了。幾天后再去看她,正趕上她吃早飯。桌上孤零零擺著一碗東西,是昨晚剩下的稀飯,米粒脹得像死魚眼,散發著一股淡淡的餿味。二妹低著頭,小口小口地吃著,面前只有一小碟烏黑的咸菜。我心頭猛地竄起一股火:“餿成這樣還吃?倒了!”說著就把碗奪過來倒了。我盯著她:“二妹,我給你那錢呢?!不可能這么快就花光!”
她頭垂得更低了,幾乎要埋進胸口,聲音細弱蚊蚋:“…錢…收著呢…孩子下個月…課外補習費…”
旁邊那男人吸溜著同樣隔夜的稀飯,眼皮都沒抬一下,拖著油膩膩的調子接茬:“就是!倒了多可惜?粒粒皆辛苦懂不懂?看個感冒就幾十塊!就你這病,你哥給那點錢,塞牙縫都不夠!省著點,說不定哪天應急,還能買幾片止痛片頂頂呢!”說到“止痛片”時,語氣里竟帶著一絲自以為是的“精明”。
事業上一塌糊涂,專練這種嘴皮子上的“精明”,頂個屁用!這種小聰明最是害人。大錢掙不來,小錢又看不上。況且,他的老婆時日無多了,竟連最后一點夫妻情分都不念,不給口好的吃就算了,連讓她耳根清凈些都不能。
我看著二妹蠟黃凹陷的臉頰,聽著這男人精打細算的“算盤經”,再看看桌上那豬食般的飯菜,胃里一陣翻江倒海。那個曾經會用省下的牛奶洗臉、嫌稀飯沒味就跑去吃香噴噴面線糊的妹妹,如今竟要忍受這樣的東西,還要聽著丈夫用“止痛片”來規劃她那點可憐的救命錢!那憋屈……像石頭一樣死死堵在心口。我家真是背透了,怎么會攤上這么個貨色!
她躺在慘白的病床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架子,輕飄飄的仿佛沒有一絲分量。白血病晚期。護士遞來寡淡如水的營養米糊。我小心翼翼地喂她,勉強咽下幾口,她就虛弱地搖頭,連吞咽的力氣都耗盡了。
“哥…”她氣若游絲,渙散的眼神茫然地飄向天花板,“…好想吃…礦門口…阿婆做的…面線糊啊…熱熱的…多放醋肉…胡椒粉…”
我的淚瞬間決堤。礦門口的面線糊?遙遠得像上輩子的事!嫁人之后,她可曾再舍得為自己買過一碗?
“還有…”蒼白的嘴唇微微翕動,聲音輕得像一聲嘆息,“…牛奶…洗臉…滑滑的…我死后,把我打扮得美美的,我不想…狼狽的樣子。”
這兩個破碎的、關于“享受”的微小愿望,像淬了鹽的刀子,狠狠扎進我心里。那個愛美、懂點生活情趣的妹妹,在這不幸婚姻的漫長絞殺下,早將這些最樸素的自我善待,視為了不可饒恕的奢侈。生命行至盡頭,這些被壓抑了一生的渴望,才像沉船的碎片,絕望地浮出水面。而那個剝奪者,此刻還在病房外的走廊上,跟人抱怨醫藥費太貴、抱怨自己“倒霉”、抱怨妻子拖累!
那一天,護士想幫她調整一下背后的墊子,讓她躺得稍微舒服點。護士的手極輕地托著她的腰,試圖讓那脆弱不堪的身體稍稍彎曲一點角度——
“咔噠。”
一聲輕微、卻清晰得足以讓心膽俱裂的脆響,從她單薄的身體里傳出來。
護士的手猛地頓住,臉色瞬間煞白如紙。我全身的血液都在那一刻凍住了。
病床上的二妹,緊閉的雙眼痛苦地皺緊,發出一聲微不可聞的、如同嘆息般的呻吟。
護士的聲音都變了調,帶著哭腔:“對…對不起!我…沒用力啊!真的就輕輕托了一下…”
我看著護士驚恐萬狀的臉,又看向病床上仿佛一碰即碎、連最輕微調整都無法承受的妹妹,喉嚨像被燒紅的烙鐵死死堵住,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她氣若游絲,眼睛依舊緊閉著,眉頭鎖緊,承受著那巨大的痛楚。然后,她就那樣走了。
那一刻,我竟沒有太多悲傷,反而感到一種身心俱疲后的……放松,解脫。這樣走,也好,至少不用再承受那雙重傷害的煎熬。我沒把這事告訴二妹夫,否則他一定會借機訛上那個無辜的護士。
想想,那個能鉆進學校乒乓球室門上方那個翻板的玻璃窗,替我們打開門的二妹;那個能在六一兒童節表演柔術,把屁股倒過來扣在頭頂上的二妹;此刻,竟連被護士輕輕托腰嘗試一個微小的彎曲,脊柱就……折斷了!多么荒謬,多么可笑啊!
都是那個蚊子般嗡嗡叫的男人!他不僅磨光了她臉上的笑靨,抽干了她血管里的生機,連她身體里最后一點與生俱來的韌性,都被他日復一日的磋磨、消耗、貶損,徹底熬成了枯朽!
空蕩死寂的屋子里,我不服地大叫起來,那叫聲撞在冰冷堅硬的墻壁上,又無力地彈回來。
而二妹夫,此刻卻沒了聲音,不再像之前那樣絮絮叨叨。是的,人沒了,他也解脫了。不用抱怨醫藥費太貴,不用抱怨她拖垮了家,不用再當那只永不停歇、嗡嗡作響的毒蚊子了!那令人窒息的聲音,終于在二妹最后的氣息中,永遠停止了!
老天爺!你告訴我!這世上還有什么,比用言語把一個人活活折磨到崩潰、到絕癥更惡毒的方式嗎?我二妹,她到底造了什么孽?!
天,終究是塌了。那些所謂的賞罰規矩,根本就是虛假的幻象!做人,尤其是底層掙扎的人,有時真得有點“匪氣”,否則,真扛不住這世間那么多的平庸之惡。乞丐講善良,那就是注定滅亡!
我比誰都清楚二妹這病的根扎在哪兒!就是那個窩囊廢男人,用日復一日的軟刀子,一點點凌遲出來的!
視線穿過淚光,卻無比清晰地看到:筒子樓那扇薄薄的門板后面,永遠充斥著那男人尖利、絮絮叨叨的抱怨聲,像夏天揮之不去的蚊群嗡鳴,又像鈍鋸子拉木頭,充滿怨毒和刻薄——“錢不夠花!”“命不好!”“你咋這么不會過日子!淘米水不是可以沖馬桶嗎?”
這日復一日的憋屈和貶損,就是蝕骨的毒!中醫說的“郁怒傷肝”、“氣滯血瘀”,在她身上成了最殘忍的樣本。她那白血病,我看就是心里淤積的毒血,硬生生把活氣熬干了!那個男人,他就是用冷漠的言語,一點點把我可憐的妹子折磨死的!
(二)
當我翻開那本舊相冊,指尖觸到那張泛黃的全家福時,淚水再次止不住。
那是在永春下洋鄉照的相。我讀初一,家境尚可。照片里,我們四個孩子笑得無憂無慮。那時我常去撿破爛賣廢品,掙的錢足夠讓我們兄妹的零食不斷,日子過得有滋有味。
我爸是個酒鬼,呼朋喚友,夏天一個晚上至少喝掉兩箱啤酒。1988年,啤酒瓶可是值錢的破爛。我第一次賣,一個瓶子一毛錢,還喜滋滋的。后來趕集,特意去廢品站問,才知道一個能賣三毛!從此,我就成了我們礦區的“破爛王”。大家看我年紀小,笑嘻嘻地支持我。煤礦人,干的賣命活,工資高,不在乎那點破爛。我收集一個禮拜,周日就請跟我爸很鐵的運煤司機阿康幫忙,裝滿廢品的麻袋往煤車上一扔,順風車的事,人家也樂意。
就這樣,我在鎮區上中學的學費有了,生活費有了,兄妹的零食也有了,父母幾乎不用操心。
能掙錢,渾身都是勁。我越來越“精”,用我媽炸的秋刀魚塊、炸花生米或商店買的糖果,跟小朋友換他們家里的破爛,他們也很高興。或者用我搗鼓出來的小玩具換——我手巧,好奇心強,什么都想拆拆弄弄。讀書還行,爹媽幾乎不管,我是個野孩子。可惜后來因為英語,沒考上好大學,當不成搞實驗的科學家,成了心里一輩子的疙瘩。
一滴滴淚水滾落,砸在相冊上,也砸在照片里二妹青澀的臉頰上。就在這時——
“篤篤,篤......”
一陣輕響。我慌忙擦淚,低頭尋找。相冊旁邊,不知何時竟蹲著一只活生生的黑貓!眼神幽深,如同不見底的古井。
心煩意亂,我煩躁地揮手想趕走這不速之客。
“喂,大哥,我是小黑啊,你不認得我啦?”它竟口吐人言!
“哦,你……你怎么會說話?”震驚讓我的舌頭打了結。沒錯,我認出來了,我家曾經養過一只黑貓,它也在那張全家福的左下角。
“我是這相冊的靈,歲月浸染,通了人性。不稀奇。”它語氣平淡,黃澄澄的眼珠卻像看透了我翻江倒海的內心,“二姐過世了,看你傷心,我也難過。”
“你,你......你來自哪里?另一個世界?”
“差不多吧,說了你也不一定懂。總之,我是咱們家的。”
一絲荒誕的念頭如同溺水者抓住的稻草,我急急追問:“對,你是咱們家的,那......那我二妹呢?她在那頭好不好?我們家是不是被什么咒了?爸車禍走了,現在二妹又……我家到底怎么了?!”
黑貓緩緩搖頭:“因果如網,難明難斷。只是……或許,尚有一線轉圜之機。”
“轉圜?!”我猛地撲前,聲音撕裂般嘶啞,“那你能把二妹還給我?!”
“能。”它抬起爪子,輕輕點在泛黃的相冊封面上,留下一個微不可見的印記,“只要你敢跟我走進這本相冊。回到過去,改變一些關鍵的‘點’,或許……就能斬斷那根引她走向毀滅的紅線。”
斬斷紅線!救二妹!這幾個字像驚雷劈開我絕望的混沌!管它是妖是魔,是真是幻!
“好!”賭上一切,我吼出聲,毫不猶豫,“我跟你去!”
(三)
一閉眼的功夫,我發現自己站在了大蔗溝煤礦小學熟悉的乒乓球室里,球臺旁。伙伴培坤瞪大了眼睛,看著我懷里突然出現的黑貓。
“喂,小德子,你發什么呆呢?”
“你......培坤,你們......你們都在啊,那我二妹呢?!”我急切地追問,聲音帶著穿越時空的顫抖。
“你怎么啦,中邪啦,什么我們都在啊?”
“快告訴我,我二妹呢?”
“幫咱們開門后就去操場上玩啦,怎么啦?這事你不知道嗎?你也在場的。還有,突然間找你二妹干嘛?是想上廁所沒稿紙了嗎?路邊摘片樹葉不就成了嗎?哈哈哈......”
我懶得理他們,走到二樓的后窗玻璃,往下看。二妹跟培坤的妹妹等好幾個女孩在一起,正在操場上跳房子呢!
那個魂牽夢縈的小小身影正靈巧地跳躍!二妹!活生生的二妹!健康,紅潤,小臉因為游戲憋得通紅,正為了一步輸贏跟小伙伴較真。那時的她,身體好得像頭撒歡的小牛犢。在她們那群三年級小伙伴中,她跑得最快,爬樹最溜,翻跟頭像車輪轉,連場感冒都很少招惹她,渾身是用不完的韌勁和勃勃生機。誰能想到,這山野錘煉出的、結實得像小橡樹的身體,日后會被一個男人和一段名為婚姻的枷鎖,生生磋磨到油盡燈枯?
“現在是什么時候?培坤。”
“我又沒手表,我哪知道什么時候,大概早上八點吧。”
“我是問幾月幾號。”
“七月四號,剛放暑假沒多幾天啊,小德子,你今天可不對勁啊,是不是想賴皮瑩啦?哈哈哈......”
我顧不上理會這些人的調侃,急匆匆下樓去找二妹,甚至得拼命克制住想沖過去緊緊抱住她的沖動——雖然我是哥哥,但妹妹已經大了,這樣不明不白地抱會讓二妹難堪的。
黑貓輕輕蹭了蹭二妹結實的小腿,“喵”了一聲。
二妹咯咯笑著彎下腰,一把抱起它,把汗津津、紅撲撲的小臉埋進它油亮光滑的皮毛里,滿足地蹭了蹭。
“你也來了,小家伙,讓你待家里,你就是不肯。不行,等一下,你得跟哥哥去,不然你到處亂跑,我們回去都找不到你。”
二妹逗著黑貓玩,我在一旁近乎貪婪地看著她,像拿著放大鏡那樣仔細地看:劉海黏在汗濕的額頭上,手臂上細小的絨毛被陽光染成溫暖的金色。她摟著貓的小手,指關節因用力而泛紅,那紅暈里透著我無比珍視的、生機勃勃的暖意。
在我們小學,二妹可是名人。很多孩子都想跟她玩,尤其是女生,想學她的一字馬、空翻、側翻那些“雜技”。二妹教不了,她是天生的,只能給伙伴們示范。
記得二妹三年級六一兒童節那天,禮堂張燈結彩。報幕員清脆的聲音響起:“林軟妹,軟骨功表演!”臺下瞬間響起期待的嗡嗡聲。
燈光聚焦,二妹穿著洗得發白卻整潔的桃紅練功服,小臉紅撲撲的,像熟透的蘋果。她鞠了個躬,杏仁眼彎成月牙兒,笑容羞澀又自信,干凈得像山澗里流淌的泉水,瞬間點亮了整個舞臺。
熟悉的《采蘑菇的小姑娘》旋律流淌。二妹的身體仿佛失去了骨頭的限制。輕松后下腰,柔軟的脊背在空中劃出完美的拱橋;接著,一條腿筆直伸向空中,帶著驚人的柔韌緩緩繞過肩膀,腳掌穩穩貼住自己的臉頰!觀眾席爆發出驚呼。她保持著這個高難度姿勢,目光在人群中尋到我和大妹,調皮地眨了眨眼,笑容更加燦爛。
節奏加快,她利落地翻身站起。招牌動作來了:身體輕盈前傾,雙手穩穩撐地,頭從兩腿間靈巧鉆過,后背緊貼小腿,整個人瞬間折疊成一朵含苞待放的蓮花!掌聲雷動,經久不息。幾秒后,她緩緩舒展身體,一個漂亮的前空翻穩穩落地。接著又是幾個利落的空翻。掌聲再次如潮水般涌起,連坐在前排的礦長都笑著用力鼓掌。
“好!軟妹真厲害!”“再來一個!”歡呼聲此起彼伏。
二妹像只快樂的小鳥撲到我身邊,額上沁著細密的汗珠:“哥!姐,我棒不棒?”
“棒!我二妹是世界上最棒的!”
想到這里,我對二妹說:“二妹,再給哥來幾個空翻看看。”
二妹照做了,身姿依舊靈動。我表揚著她,趁機把她拉過來,揉著她汗濕的頭發,把她的小腦袋緊緊按在懷里,貪婪地感受著那份真實的熱度和蓬勃的生命力。懷里這個身體,柔軟得能對抗重力,蘊含著無限的可能。這哪里是后來診斷書上“免疫系統崩潰”、“造血功能衰竭”的冰冷軀殼?
那時的二妹,尤其在我這個大哥面前,還保留著一點小女兒的“嬌氣”和對自己小小的“講究”。礦上偶爾發袋裝純牛奶,別人都當寶貝趕緊喝掉,她卻會偷偷省下半袋,關起房門,用溫熱的、帶著奶腥味的液體仔細地洗臉,神秘兮兮地告訴我:“哥,書上說牛奶洗臉皮膚又白又嫩!是真的嗎?”
早上家里常常煮一大鍋稀飯配咸菜,她卻皺著小鼻子,跑去礦區食堂外面的阿婆小攤,買一碗熱氣騰騰、加了醋肉、鹵蛋、撒滿翠綠蔥花和辛辣胡椒粉的面線糊。
我教訓她要節約點,不能這么大手大腳,她辯解說:“稀飯沒味兒,面線糊好吃!”
“行行行,好吃好吃,吃你的吧。真是的。”
這份對生活細微的講究,這點“對自己好一點”的任性,是娘家給她的最后一點光亮和底氣。而這微弱的光,在她嫁人后,被那個男人和他錙銖必較的“過日子”經,迅速而徹底地掐滅了。
想到此,焦慮像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緊了心臟——我必須改變!必須!
為了扭轉二妹的厄運,我必須創業,必須讓二妹讀書,至少考師范學校。我也不上高中了,也去讀師范,趕緊就業,幫襯家里。
我知道,兩年后,合同工的父親會回鄉創業失敗,我的妹妹們將失去上學的機會,被迫打工或干農活。此刻,就是命運轉折的關鍵節點!
靠山吃山,我相準了煤球廠。在下洋鄉開一個,絕對有銷路。問題是我爸媽不是能拼搏的人,開廠得靠我,然后讓他們守成。一個剛讀完初一、還沒上初二的學生,開煤球廠?法人資格都沒有,還有場地、機器、資金這三座大山,怎么辦?能怎么辦?頂硬上唄!我穿越回來,不就是為了干這事?而且煤球廠這事,早年就琢磨過,不算輕車熟路,也還有點底子。更重要的是,現在的我,不是過去的我了,更有商業頭腦,也更敢干——敢干,才是關鍵!
我利用老同學賴碧瑩(外號賴皮瑩)“看到”她鄰居宅基地下有古墓的“名聲”,近乎訛詐地廉價拿下了那塊被視為“不祥”的地皮。
接著,是偷拿父親藏在柜子下的私房錢錢,手心全是汗。然后,是忽悠小情人阿美幫忙——她可是礦長的小女兒,壓歲錢都攢了四五千。她比我大一歲,初三剛畢業,正等著我“忽悠”她一起創業呢。
資金、地皮籌措到位,又騙母親簽下假的家教地皮買賣契約。最后,只剩煤的問題。
礦上有個老規矩:礦工退休后,礦上會統一支持一車煤。我托阿美幫忙,去跟礦長談判,讓他先預支這車煤給我——畢竟兩年后我爸合同就到期,只是早給兩年。可這對我來說,就是給了一個改命的機會!
礦長欣賞我讀書好,又看到我跟阿美走得近,突然心血來潮,半開玩笑地提出“招婿換煤”。他只有三個女兒,沒兒子,招別人做女婿,他不了解也覺得不靠譜。我,他一清二楚,向來欣賞,說我是個人才。
這樣的條件在我家算苛刻——我也是家里唯一的男丁。但能怎樣呢?指望我爸同意我去創業?不可能!他自己不行,只認酒友那套,只認體制內那套,注定失敗。開煤球廠這事,只能我挑頭,暗箱操作!
我同意了。利用阿美的關系和錢(她以入股的名義),打通關節。煤球廠終于在我初二的暑假,搖搖晃晃地開了張。母親成了“老板娘”,父親還有一年的合同期,但時不時會過來幫忙。生活,似乎從沉重的裂縫里,艱難地透出了一絲微弱的亮光。
三個月后,煤廠稍穩,我立刻想撈妹妹們出來。大妹愛剪紙,二妹愛唱跳,柔術又好,她們都可以走藝術生的路,將來考師范會更有優勢。
我盤算著給她倆請家教學藝術。可當我興奮地向母親提起時,她只是撩起圍裙擦擦手,眼皮都沒抬:“女孩子家,識幾個字就夠了!你大妹會念書,讓她讀到初中畢業吧。你二妹,書讀得不咋地,明年小學畢業就來廠里幫忙吧!”
“那就算了,就當我沒說過這事。不過,我二妹一定要讀初中,學費我來付。”
“就你?你不就是會撿破爛嘛,那才幾個錢?”
我的心猛地沉下去,像瞬間墜入冰窟。歷史的車輪,竟如此沉重?我拼盡全力推動的這點改變,難道終究敵不過這根深蒂固的偏見?那份不甘,那份對妹妹未來的焦慮,再次洶涌而來,幾乎將我淹沒。
“黑子,”我聲音發顫,看向蜷在腳邊煤灰里的黑貓,“我們……真能改命嗎?”
空氣里彌漫的煤灰,似乎都凝結著我的焦慮。
黑貓抬起頭,黃澄澄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像兩點幽深的鬼火,帶著一絲洞悉的悲憫:“不然呢,我們費盡心思回來這一趟,是為了什么呢?”
“可我怎么感覺……越來越不好呢?”
煤廠的生意磕磕絆絆。到了年關,略有盈余,是母親過去打工掙的五倍。聽著挺多,但要扣除阿美的分紅,也就比自己打工好一些罷了,只是自由些。
煤球廠開張時沒宴請賓客,現在盈利了,父親自然要兌現請客的承諾。只是家里拮據依舊,母親又心心念念想在鎮區建套房子。經濟依然繃得像根快要斷的弦。母親一分錢恨不能掰成八瓣花,精打細算著每一道菜。
正月十五的中午,鎮區街上很熱鬧。我家請來的客人擠滿了煤球廠旁邊臨時搭起的簡易磚瓦房。十五平米的屋子,喧鬧聲幾乎掀翻屋頂,酒氣和菜香混雜著。然而,我的心卻像被一只無形的手越攥越緊,越來越慌——黑子不見了!一種冰冷刺骨的不祥預感,如同毒蛇悄然爬上脊背。
我到處找,心里還存著一絲僥幸,指望黑子被二妹她們帶去逛街了。直到……在開放式廚房后邊的墻角下,我呆住了——地上散落著幾縷沾著暗紅血跡的、油亮的黑毛!還有……被斬首的黑貓的頭顱和四肢!
我茫然地走到灶臺邊。母親正利索地將一盆處理好的“肉塊”扔進滾燙的油鍋里翻炒。
“滋啦——”一聲刺耳的炸響,油煙騰起,帶著一股難以言喻的、令人作嘔的腥氣。
熱血“轟”地一下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
“媽!我們家的黑子呢?你是不是把它殺了?!”我失聲嘶吼,聲音完全變了調。
母親頭也沒回,語氣平淡得像在談論一塊最尋常的豬肉:“什么黑子白子!貓,長得肥,正好頂盤肉菜!家里哪有余錢買肉?湊合當盤兔子肉唄,蔥姜油多一些,味兒也就差不多蓋過了!”
“那是我的貓!是二妹的貓!它能……”后面的話死死卡在喉嚨里,變成野獸般壓抑的嗚咽。它能改變命運?它能救二妹?說出來,只會被當成徹頭徹尾的瘋子。
“一只畜生!嚎什么喪!”母親不耐煩地呵斥,油鍋升騰的熱氣模糊了她那張被沉重生活熬得麻木而疲憊的臉,“把這盤菜端出去,幫忙招呼客人!你這孩子向來主意大,以后要改改。”
絕望的冰冷瞬間將我淹沒,凍徹骨髓。最后一點希望的火苗,不是被風吹滅,而是被這赤裸裸的、殘酷到極致的生存邏輯,親手、冰冷地掐滅了。
在小人物掙扎求生的泥濘路上,溫情與幻想,是比金子還奢侈的、不堪一擊的累贅。
周圍的景象開始瘋狂地扭曲、旋轉,像被打碎的鏡子,一塊塊剝落、消散……
(四)
意識被猛地拽回,重重摔在冰冷的現實地板上。
我失魂落魄地跌坐著,面前攤開著那本舊相冊。淚水早已決堤,無聲地淌了滿臉,一滴滴落在照片上二妹那張無憂無慮、笑得沒心沒肺的臉上,暈開一片絕望的濕痕。
相片上,左下角那只黑貓的影子,已經模糊了、蒼白了,如同它被拔掉的毛發,被砍斷的四肢。
指尖顫抖著撫過照片,觸感冰冷粗糙,死氣沉沉。剛才在“相冊里”掙扎、拼命的一兩年光陰,現實中不過是短短十幾分鐘的恍惚。
我心里憋屈啊,如果我是共工,此刻的我也會怒撞不周山。
我顫抖著,用盡全身力氣合上那沉重的相冊。封面“啪”地一聲輕響,像關上了一扇通往微弱希望的門,也像蓋上了最后一口棺材的釘。我緊緊抱著它,像抱著一個被徹底打碎、再也無法拼湊的世界。心口的空洞,瞬間灌滿了刺骨的寒風。
差一點……就差那么一點點啊!可最終,還是敗給了這冰冷堅硬、碾碎一切的現實。
屋角矮凳上,母親呆坐著,眼神空洞地望向不知名的某處。她輕微腦中風后,腦子時好時壞,像接觸不良的燈泡,閃爍著微弱而不確定的光。
“小德子,你二妹呢?”她忽然含混不清地問了一句,聲音飄忽。
我用力抹了把臉,抹去縱橫交錯的淚水和鼻涕,擠出平生最平靜、卻也最虛假的聲音:“二妹在省外呢,生意忙,回不來。現在掙錢……不容易啊。”
這份心碎的謊言,是我唯一能為這同樣不幸的母親,勉強筑起的最后一道脆弱堤壩。她認同的,掙錢比天大。
可我心里憋屈啊!像塞滿了浸透冰水的爛棉絮,沉甸甸,冷冰冰,悶得五臟六腑都快要炸開!什么前程理想,什么詩和遠方,在至親鮮活的生命被日復一日的軟刀子活活凌遲面前,算個屁!我是長子,是這個家唯一的男丁。可我護不住爸,救不了妹,連讓媽安享晚年都做不到。守著幾本破書,學會了咬文嚼字,學會了在紙上虛構別人的悲歡離合。可這有什么用?能換回爸的命嗎?能買來救二妹的那一線生機嗎?這“百無一用”的書生氣啊!是不是也是一種原罪?是不是正因為讀了書,有了那些不切實際的念想,才讓本該初中畢業就去打工扛活、用蠻力把妹妹們從泥潭里硬拉出來的我,錯過了最后、最粗暴也最直接的時機?!
什么能比人命重要呢?就連老天爺都不敢當面對我說他比我的命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