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良資產

BadAssets

奧沙利文夫人發生過三次嚴重的嘔吐。

第一次，發生在她首次乘上星湖號，著陸星環地帶的那一天。

第二次，發生在她和龍鳳胎遇襲當天的夜晚。

現在是第三次。

“噦——”

烏拉爾圖Urartu律師停下嘴，關懷道：“夫人，我們是可以歇息一會兒的。”

奧沙利文夫人甫抬起一只手，便又是“噦——”地一聲。她風風火火地沖出大廳，一路穿透好幾位與會者的全息投影。

“奧沙利文夫人妊娠了？”此言既出，在場的與會者都注意到了是誰這么粗野。托洛梅奧·阿科斯塔TolomeoAcosta有一頭卷曲的頭毛，一半向后腦勺飛去，一半向前遮住他的面孔。

見四下無人回應，托洛梅奧·阿科斯塔TolomeoAcosta啞著渾厚的男低音說：“干嘛WHAT？我都用了文明用語‘妊娠gestation’，有什么可忌諱的？”

歐麥爾·以什馬利·大馬士革UmarIsmailDamascus匆忙摁住托洛梅奧胡亂飛舞的毛手——他們兩位正置身于遠離朗河道市的地球另一端，一座有美麗名字的城市，“冠月河市”。

歐麥爾Umar說道：“閉上嘴巴，你個傻瓜……”

“干什么？”托洛梅奧Tolomeo慍怒地擰緊了臉頰肉，“這又有什么不能問的了？這些人又寒酸，又破落，當領袖也排著隊當——她要是懷孕了，她的新小孩豈不是又排到我的前面去？”

“別活現得好像個嬰兒！想想你那大把大把、叮當作響的黃金吧，傻瓜。”歐麥爾活像一位老練的保姆，

托洛梅奧·阿科斯塔TolomeoAcosta“嘁”了一聲，不悅地點燃他的金箔雪茄。“老保姆”言之有理，他囤積了成噸、成噸的實體黃金，說不流通就不流通了，只有俄魯歐斯集團有辦法幫他。

他不得不孤獨地擁有一座金礦，卻沒有辦法花出一個銅板。

眼看著金箔雪茄見了底，托洛梅奧心知肚明：自己再支付不出來市面上流通的貨幣，可沒有工匠幫他生產寶貝的、心愛的金箔雪茄了。

“各位尊駕請耐心等一等。”奧黑爾指揮官站出來維持秩序。除去這位指揮官，和律師烏拉爾圖，在場有十位城市代表，托洛梅奧·阿科斯塔TolomeoAcosta只認識老保姆歐麥爾·以什馬利·大馬士革UmarIsmailDamascus。他不像擁有成年人的心智，不擅長“局促不安”，卻有一絲絲委屈。他是最新加入俄魯歐斯集團的城市代表，性情和其他的九位城市代表可謂是格格不入。

托洛梅奧一口一口地抽著金箔雪茄，看到其他的城市代表三三兩兩地寒暄著、社交著，連老保姆也去了。他嘟囔道：“這老姨吐得夠久的……我看這就是懷上了……”

其他的城市代表約是屏蔽了老小孩，只有奧黑爾和烏拉爾圖聽見了嘟囔。

“夫人沒有懷孕，是‘廣焦障礙GAD’。”烏拉爾圖律師索性解釋道。

“‘廣焦障礙GAD’是什么玩意兒？”

“‘廣泛性焦慮障礙GeneralizedAnxietyDisorder’，一種心理疾病。這能解除你的‘顧慮’了么，阿科斯塔先生？”

“話不能說得那樣偏頗。什么‘俄魯歐斯’集團，原也不是我心馳神往的haveadeeplonging的地方。”

“是，你這么說，我其實不驚訝，你相信嗎？部分業務，本也不是我心馳神往的。”烏拉爾圖律師干脆掐斷了其他人的線路line（在星環地帶，線路叫“頻段band”），她覺得這位托洛梅奧·阿科斯塔TolomeoAcosta有點兒意思。他不照常理出牌，而俄魯歐斯集團里現在已經幾乎沒有這樣的人了。連托洛梅奧的“老保姆”，歐麥爾·以什馬利·大馬士革UmarIsmailDamascus亦積極地諂媚著集團。

“噢噢？”烏拉爾圖律師說出了托洛梅奧沒料想到的話，“不對……你們‘烏拉爾圖律師天團’，不是俄魯歐斯最忠實和最強勁的伙伴嗎？外界說，你們簡直是——”

托洛梅奧慢半拍的情商醒過來，他感覺再說下去是冒犯了。

“我們簡直是‘俄魯歐斯的護城河’？你想說的是此句嘲諷戲謔之辭。”

托洛梅奧猛猛抽他的金箔雪茄，在他那在線的情商指導下暫時沒有貿然地口出狂言。

在他編織詞句之時，奧沙利文夫人歸位了。

“琳達，我暫且無礙，你先繼續吧。”

“好的，夫人。城市代表們，請關注接下來的內容。

方才，我們已粗略地通告了奧黑爾指揮官眼下的調查結論。魅影交易所及其附屬貿易所出售的‘意志類商品’，確實在地球貴族中間風靡，同時有越來越受歡迎的趨勢。然而，同樣有‘精粹賬戶’，有權限登錄魅影交易所的‘社會勞動者’、尋常政府官員，無一不正在發跡——這放在當下，是叫人匪夷所思的現象。

而我們今天意義重大、唯一的議題是‘是否要將意志類資產，即精粹幣和意志類商品，讓俄魯歐斯操縱的評級機構界定為俄魯歐斯集團標準的不良資產’。

各位城市代表，接下來是答疑解惑的時間。此環節過后，我們進行投票表決。”

烏拉爾圖律師語畢，會場內鴉雀無聞。

“各位不必有顧念。即使意志類資產被界定為不良資產，也不代表觀點不一致的人將面臨集團驅遣。如今我們面對的局面空前未有，各位請降低戒心，暢所欲言。”

還是靠托洛梅奧破了這條冰河：“我認為意志類商品就是不良資產。它是一場針對地球貴族們的騙局trick！幾千年了，人類使用貴金屬、權威集團的信用作流通的商業貨幣，誰聽說過‘意志貨幣’？誰聽說過‘意志資產’或者什么呃……精粹幣？”

觀點從無到有，一剎那人就有了參照物。會場內竊竊的私語泛濫，和剛剛的鴉雀無聲判若兩景。

博若萊，海昇云市的城市代表發表見解：“在實力對等的大前提下，俄魯歐斯將意志類資產界定是‘不良資產’是沒問題的，肯定會打擊到人們對意志類資產價值的信心。可是、可是……我們面對的是星環人——星環65區的人。它們統轄的‘工業后遺癥治愈項目’可正逐漸地加重了用精粹幣結算的比例。”

“千真萬確！這不是我們的錢袋子被蠶食的問題，而是我們的權力被迫讓渡的問題！”另一位城市代表贊同道。

托洛梅奧想看清楚是哪位，會場馬上又被更洶涌的贊同聲淹沒了。

一位年逾百歲的老人嘶著說：“你們意識到了么youknowwhat？一個嚴峻的事實是，即便是我們——俄魯歐斯們界定它為‘不良資產’，可能、也難以抵擋地球貨幣……咳、咳、噦——抵擋它對地球貨幣流通面的蠶食了啊……”

年逾百歲的老人是山麓市的代表。奧沙利文夫人在小時候就知道有他這號人物。蓋烏斯·尤利西斯·凱撒GaiusUlyssesCaesar，山麓市的“大學士”，聰明人。

“凱撒閣下提到了我疏漏的片段。據我所知，地球上其他的貴族集團當前并沒有發現魅影交易所掩護下，意志類資產、商品造成的異象。”

人們小聲地議論著新的發現，慢慢靜默了。

烏拉爾圖律師開腔：“好像今天很難達成共識？需要把投票表決的日期更改嗎，夫人？”

人們齊刷刷看向奧沙利文夫人。奧沙利文夫人掃射了一圈，她同盟們的全息投影高低錯落，有的站如松；有的坐如鐘；有的斜倚在角落里，滿身蓋著厚薄不一的毛毯家族，挑眼望去和老瓦爾登沒兩樣。

“夫人？”

“嗯？”奧沙利文夫人飄遠的魂魄被律師抓了回來。

“投票表決要不要改期？”

奧沙利文夫人為難了，這看樣子是個死局。信息量不足夠俄魯歐斯們做出抉擇，甚至，它們也許并沒有所謂的“選擇”，只能笑納，而溫馴地走入那由星環人編程的良夜gogentleintothatgoodnight……

奧沙利文夫人快忍不住泄氣泄出響兒來。

“無改期的必要。”張口的是奧黑爾指揮官。他不具有投票表決的權力，按人情世故論，在座的城市代表們將奧黑爾指揮官視為權貴的侍從。

“能調查到的情報都已呈現給各位尊駕了。地球貴族進了魅影，把那有價的東西兌換成意志資產；窮人進了魅影，忽然實現了空手套白狼。魅影交易所要不是個幌子，我把……嗯……要不要界定意志資產為‘不良資產’，其實是在抉擇——要么糾集起來與星環65區分庭抗禮，要么接受未來低星環人一頭。”

博若萊反駁：“不不，分庭抗禮這一用詞是不恰當的。我說過，雙方實力不均衡。星環人有建造、研制人工智能體系的絕對科技力。雖然，它們仍然需要地球孕產的資源和補給后勤。”

博若萊代表還瞞下一份仍在調查中的議案motion？報告。他的擔憂比展露出來的程度更深些。

“……數據表明，‘地球貴族’感染意志類商品造成的毒癮概率遠遠高于沒有生產資料的‘窮人’。感染毒癮后，被判定為‘重度·無藥可治’的時長維度，兩個組別差異不大。

初步采取基因檢測的方式排除了基因差異等天賦因素。截止至今日，沒有成熟的歸因邏輯成立。”

“博代表說得對，”另一人說，“指揮官太武斷了，想法不成熟。”它為了反對而反對，因為按人情世故論，它可不愿被小小的指揮官“指揮”。

奧黑爾踟躕著，他回憶起奧利弗·崔斯特囈語時念叨過“人工智能”，當時奧利弗的神情頗為畏忌。他順勢靈光一閃：說到底，它們地球人現今連星環人和人工智能的釋義、內蘊都搞不清爽，搞不好，這些星環人早早和人工智能融為一體了呢。

“不管是不是人工智能，星環人給地球帶來的科技都十分駭人。”奧沙利文夫人強調，她在魅影交易所注冊賬戶那一天的所歷、所感，夠得上十年來最驚險、最詭秘的一幕。

“‘白帽子’尊駕無任何有價值的線索嗎？”尖著嗓子提問的是扎吉·錫耶納ZazieSiena，他是魚游·雄獅·涌泉市的代表，他有一個美麗的名字和雌雄莫辨的魔力。“我們今天受制于人，奧沙利文夫人……為什么我們不先探查仔細地球人和星環人的實力差距呢？”

“白帽子”尊駕被委派去接觸“獵首者”神秘組織。

而雌雄莫辯的扎吉問及地球貴族們的靈魂之痛了。

回溯千年，原初的地球人混為一體存在。后來，第一批星環人從地球人中分裂而出。第一批星環人一開始是建設星環的新式“奴隸”，沒有家園、家族庇佑的“勞工labor”，還有稀稀拉拉的冒險家adventurer和游俠們ranger。

星環的建設與信息科技的發展密切糾纏。像奔流的血液和血液中的鐵元素一樣不可分割，在星環竣工的那一刻，信息科技同時迎來了大爆發。智人類的那一刻是真正的圣誕節，智人類拆出了神祇最珍貴的贈禮，是星環，與“北辰”。

壞事的是，不是每一個智人都歡迎珍貴的贈禮。它們隱藏在人群中，表演著鼓掌和歡呼，緊緊地捏著地球資源的密鑰，被激活了體內盜竊的基因，輕輕地下手，悄悄地轉移，秘密地聯合。

它們把世間的美名都拿去禮贊praiserespectfully掠奪果實的惡人；給革命者們留下不得不穿的“惡棍”外套。

“一群‘修行’的怪胎……惡心、惡心、惡心……”有人用地球上某種少數民族的語言譏諷著星環人，托洛梅奧卻聽懂了。

星環人以前也是用聯幣和美元的。那個時代，主要是星環人從地球“進口import”物資。而今時移勢遷，變成地球人需求星環地帶的資產和商品了。

托洛梅奧“嘁”道：“你們想得多，做得少。要我講，不如就雇傭一批平民，策劃一下，讓它們和星環人杠上一杠，試試對手的深淺，不就好啦？”

古老的、殘酷的、玩弄人心的、屢試不爽的辦法。

某些代表的意念動了。畢竟，如果能回到從前的好日子，星環人只做進口生意，那對誰都有好處。托洛梅奧代表的冠月河市轄區內，儲存有不少量的他口中的“平民”，和星環人零交流的智人類種群。

奧沙利文夫人環顧四周，知道她的同盟們等著她決策。托洛梅奧的辦法挺好，策劃與執行的能力存疑。它們等著奧沙利文夫人托底。

“夫人，無改期的必要……”奧黑爾一反常態，在奧沙利文夫人的耳邊又啰嗦一遍。

“夫人！”守衛截流了現場的氛圍，在視域那端呼道：“‘白帽子’尊駕回電了！”

“投票改期。”奧沙利文夫人匆匆扔下決策之言，小步快走，去迎接她的尊駕，她的好消息。

城市代表們旋風般地登銷logout會議系統。

烏拉爾圖律師一一響應代表與她的道別。

博若萊啟動物理模擬程序，和他的恩師蓋烏斯·尤利西斯·凱撒GaiusUlyssesCaesar擁抱了一下。臨走前，他打量著托洛梅奧·阿科斯塔TolomeoAcosta。卷毛兒優哉游哉地抽完最后幾口金箔雪茄，才召來他的“視域仆人”幫忙登銷。全程他不曾理睬過別人一眼，包括“老保姆”歐麥爾·以什馬利·大馬士革UmarIsmailDamascus。

博若萊笑了笑。

所有人都離開了。

不，奧黑爾指揮官還在。他失神地站在原地，沒有移動一步。

有人說，真理的鈴鐺在你最沉溺但最靜謐的時刻被搖響。

“奧黑爾指揮官，你不如先別預設魅影交易所的立場。我說這局是千載難逢的良機，不是對我，不是對‘奧利弗’式的窮人們，也是對你們……”

這一回，輪到奧黑爾的真理鈴鐺被搖響了。鈴鐺聲驚醒了沉睡的豹貓thecatpreda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