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草想要逃離這里。
逃離這個只能給她帶來羞恥與悲傷的學校。
她無數次地站在鏡子前,端詳著鏡子中自己的臉龐。又或者說是在與鏡中人無聲對望。有時她就這么站著、站著,漸漸生出一種奇妙的感覺,“我真的是長這個樣子嗎?”她想?!拔移鋵崗奈凑嬲币曔^自己的臉,會不會一切都是一場夢?也許我生來就有一副好皮囊、好看的雙眼皮、高挺的鼻梁呢?”
但她無法說服自己相信魔法。
那是一個晴天,太陽光籠罩著大地,投下樹葉的影子。
“阿琪,你說實話,你覺得我長得怎么樣?”姜草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問出這種問題,也許她已厭煩整日活在幻想中的自己,想要現實中的人代表現實給自己一擊,之后或絕望或生出希望,總歸比每天試圖欺騙自己要好。
阿琪露出為難的表情,雙眼流露出詢問、擔心、與閃躲的神情。
“你這......突然問這個干嘛?外表又不能評判一個人。”
“你說吧,就實話實說,我就是想知道我的長相在別人眼里大概是什么樣子。”
“可我又不能代表所有人,我真的說不出?!?/p>
“那或者你就告訴我,我長了這么多痘痘,是不是很丑?。俊?/p>
“這種事......還是不要說吧?”
“求你了,你說吧。實話實說,我絕對不會怪你或者生氣?!苯萋冻鰬┣蟮纳袂?。
“就......有點惡心。但是我聽說這個東西過幾年肯定就不會再長啦,別擔心?!?/p>
那一刻,姜草的心碎了。雖然提前做好了心理準備,可那句“惡心”傳入她的耳朵時,她心中還是迅速升起了難以抑制的悲傷。
“哦......我知道了。謝謝你啊阿琪,我真沒事,出去上個廁所哈?!痹诎㈢鲹?、自責的目光中,姜草低下頭,呆呆地走出了教室。
姜草躺在床上,抑制不住的眼淚斷線的珠子似的順著太陽穴落下。她關好房門,瘋了似的咯咯直笑,笑的是老天爺跟她開的玩笑,笑的是她自己可悲的人生,笑的是她現在躺在床上笑。
過幾年就不會再長了?且不論過幾年會不會停止,這五年我受過的苦楚算什么?我每天忌口,只能吃最清淡無味的飯菜、媽媽帶我去了數不清多少不同的醫院和診所、每天喝苦不堪言的中藥、我喜歡的男生都不喜歡我、總覺得大家時常用震驚的眼神打量我長滿痘痘的臉頰、還有打激光真的好痛啊.....憑什么是我?為什么我要比別人多受這么多苦、花這么多錢?
現在我只希望,下輩子的我出生就帶著一副好看的皮囊,雙眼皮,高鼻梁,和好皮膚。
看看如今的自己,這公平嗎?
還是這個世界本來就不公平?
枕巾濕了。
姜草曾有一段時間和班長走得很近,成為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班長善良、漂亮,課間時常有許多男生邀請她出去逛逛,可班長每每都會委婉拒絕,之后笑容滿面地朝姜草走來,“要不要一起上廁所?”
“嗯......好?!苯萜鹕?,班長伸手拉住了她的手。那手真柔軟啊,既溫暖又白皙,姜草有種在夢中的恍惚感。她發覺有些男生的目光向她們身上集中了過來,不知怎的,她仿佛生出了種站在人群中心的驕傲感覺,即使他們看的并不是她。
那群男生中有一人讓姜草不能不在意,那是報道的第一天她在這個學校遇到的第一個人。
那天姜草因為在衛生間發呆了太久而有些遲到,她抱起書包沖出了門,一路上拼命地跑啊跑,她可不希望開學的第一天就在全班的注視下走進教室,那可真是要羞死了。
呼哧呼哧跑進了校園,她左右望了望,教室在二樓,于是跑到樓梯跟前。姜草本來就不擅長體育,經過長達五分鐘的拼命狂奔,她早已精疲力盡,喘著粗氣,小腿酸得打顫。她艱難地抬起腿跑了幾階臺階后,右腿再也無法抬到相同的高度,于是她一腳絆在了地上,險些從樓梯上摔下去。
在姜草踉蹌的一瞬間,身后一只有力的手扶住了她的胳膊,把她撈了起來。她先前并沒看到身后有人,于是嚇了一跳。
“你沒事吧?”
姜草錯愕地轉過頭來,一個留著半長發的風度翩翩的男生進入了她的世界,一雙深邃的眼眸嵌在他仿佛被精心雕琢過的臉龐上,他此時嘴角微微上揚,溫柔的光從他的眼睛里流出。
“啊......沒事沒事?!苯莸哪橆a迅速火熱起來,她此刻心中祈禱著自己的臉不要紅得發紫。那樣真的很丑。
“別急啊,你看這不離規定時間還有兩分鐘嗎?”男生的聲音低沉而溫柔,使姜草一時有些恍惚。
“你......也是新生?”
“對啊,我是一班的,你呢?”
姜草心中頓時欣喜若狂,可還是強裝鎮定,“我也是?!?/p>
這便是他們之間唯一的一次交談。
在班里,姜草笑的時候會不自覺地看他,惆悵時會偷偷看他,什么都不做時也會偷偷看他。
可他的目光卻再也沒有落在過她的身上。
“靜靜,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天臺看看?”在一個課間,他向班長發出了邀請。
那時姜草和班長正準備一起去食堂逛一逛,班長看了看姜草,“你想一起去嗎?”
“我就不去了吧......你們好好玩?!?/p>
他喜歡班長的心情昭然若揭,她可不想去當電燈泡。
“好,你等我?!?/p>
姜草以為她自己要獨自度過這個無聊的課間了,心中不免一陣失落。
是啊,班長怎么會因為我而放棄跟他相處呢?
可過了一會,班長小跑回來,說:“好啦,我跟他說了這個課間我跟你說好要去食堂,下次我再跟他去天臺就好,我還是想跟你一起玩?!?/p>
姜草有些錯愕。
不久,班長和他在一起了。
可班長大部分時間依舊會來找姜草,姜草難過時她會輕撫姜草的頭發安慰她;姜草退縮時她會鼓勵姜草勇于嘗試;姜草不小心磕了頭她會擔心地沖過來詢問她是否覺得暈或者有沒有什么不舒服......
同時,姜草的嫉妒心一天天地膨脹,直到生出對班長深深的惡意。
“她每天裝什么白蓮花?”有一次姜草惡狠狠地跟朋友吐槽班長時,她剛好路過,她的眼里霎時充滿了委屈,眼淚在眼眶里打轉。
她把姜草拉到一個角落,“你為什么那么說?你討厭我嗎?”
姜草此刻羞愧難當,心中一直以來對班長的嫉妒和對自己的厭惡使她變得口不擇言,“對,我其實根本不想跟你玩,要不是你一直來找我,我早就離你遠遠的了?!?/p>
班長跑走了,那是她們作為朋友的最后一次對話。
十年后的姜草再次想起這段往事,神情變得悲傷。她站起身走到窗前跪下,低頭,心中默默懺悔著自己的所作所為。她并非基督徒,只是她不知道如何才能彌補自己所犯下的滔天大罪。
“我想,我深深地傷害了一個對我無比真誠的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