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鳳公社的辦公樓在如絲的細雨中孤獨地矗立著,烤火爐散發(fā)出的煤煙在房頂?shù)耐呖p里無力地蜿蜒爬行,像茍延殘喘的老蛇吐著信子在來回探尋著什么。高聳入云的獅子巖偶爾露出半邊臉,山朦朧,樹朦朧,天空低沉得簡直讓人分不清時辰和方向。
公社辦公樓是全木結(jié)構,呈U字形,共兩層,包括政府、醫(yī)院、信用社等重要部門,二樓幾乎空置,只有公社廣播站一間辦公室,里面擺放著閃閃發(fā)亮的廣播機器,隔壁就是廣播員的寢室,其余的房間由于長期無人居住,都布滿了厚厚的塵土。晚餐后,頭發(fā)花白的公社書記披著藍色的毛領棉衣,在屋檐下的廊道里來回踱步。他一邊用力搖動著仿佛腐朽的木門,一邊和路過的村民打招呼,然后從地下?lián)炱鹨桓髯樱驍鄰拈T楣到田坎邊拉得長長的蜘蛛網(wǎng),并隨手將將棍子扔到對面的樹叉上,震落一串水珠。拍拍手上的灰塵,書記迅速從兜里摸出香煙,劃亮火柴,將黑白相間的胡須照亮得清清楚楚,深吸一口,十分滿足地將煙霧慢慢送出,然后迅速扯掉了粘在嘴唇上的卷曲的煙絲。不遠處,供銷社的大門敞開著,門口聚集著幾個打煤油的村民,他們喝著柜臺酒,多喝了幾杯的人嗓門有些大,在閑聊著什么,一陣風來,你仿佛能夠聞到酒香夾雜著水果糖和干殼餅的味道。信用社的幾個工作人員在不停地翻動著厚厚的賬本,時而傳來清脆的算盤聲響。醫(yī)院里,扎針灸的中年男人突然發(fā)出了夸張的嚎叫,打破了鄉(xiāng)間生鐵一樣的沉寂,仿佛一下子穿透了房頂那化不開的濃霧,將裹挾著身體和心靈的無限惆悵瞬間擊碎,然后像瓷器的碎片一樣嘩嘩掉落。此刻,人們舒暢了許多。
夜幕降臨,經(jīng)歷了一天的勞作,村民們開始準備晚餐。大人一聲吆喝,小孩們分頭行動,將松樹毛、干竹枝、干豆草等引火柴迅速歸集在灶臺前。輕輕撥開灶臺里面的柴灰,一顆燃燒著的火炭喜慶地露出臉來,像一只粘人的寵物貓,眨眨眼,伸出舌頭“喵”一聲,調(diào)皮地和主人打招呼。將引火柴放在火炭上面,然后拿起竹制的吹火筒,用手將筒口殘存的口水抹一圈,鼓起腮幫,輕輕一吹,火苗沿著鍋底爬行,并很快伸出頭來,搖搖晃晃,像怪獸卷曲的舌頭,在胡亂地搜尋著它想要的獵物。柴火的光將廚房照亮,板壁上的人影像放電影似的來來往往,女人們從灶臺前串到灶臺后,時而劈柴,時而添火,時而揮舞鍋碗瓢盆,彈奏著一曲充滿油香的交響樂。男人們則吧嗒著旱煙,在院子里坐著聊天,不時傳來將口水吐得老遠的聲響,他們悠閑地坐等晚餐,偶爾還要發(fā)出幾聲疑問,以表示自己等得有些不耐煩了。不一會兒,山頭上的高音喇叭又響起了熟悉的樂曲,傳到十里開外。
每晚十點,播音員都用地道的方音重復著耳熟能詳?shù)慕Y(jié)束語:“龍鳳公社廣播站,今天晚上的播音到此結(jié)束,明天早上再見。”隨即,山河沉寂。
…………
改革開放的春風溫暖著神州大地,溫暖著龍鳳公社的每一個角落。村民們自從有了自己的承包地,干勁十足,每天起早貪黑,如饑似渴地在熱騰騰的土地上精雕細琢。在這初春的田間地頭,升騰起村民燃燒枯枝雜草的煙霧,嗶嗶啵啵的聲響此伏彼起,鄰里間聊天的歡聲笑語,夾著黃牛脖子上叮叮當當?shù)拟徛暎还晒汕呷诵钠⒌娜碎g煙火氣息,又在春風中彌漫開來。
緊挨公社辦公樓的那塊地里種滿了整齊成排的蔬菜,邊上的幾株梨花肆意綻放著,一陣風來,梨花雪片般飄落,灑落在辛卯的頭上,辛卯站起身,捋捋前額的發(fā)絲,將殘留的花瓣隨手拋落,臉上露出比梨花還美的微笑。
那年,辛卯16歲。
辛卯出生在一個食不果腹的年代。那年月,農(nóng)村姑娘一般六七歲就需要承擔一定的家務,比如割豬草、做飯或者帶弟弟妹妹等,稍大一點還要干重體力活,以致長大后一個個身材都像茅臺酒瓶一樣,上中下一樣粗,甚缺美感,這真是可憐她們了。盡管當年農(nóng)村總體如此,但辛卯卻是一個例外。和別人相比,她算有福氣的孩子。辛卯上過學,讀到小學三年級,趕場上下買東西會算賬,能認能寫常用字。在家里她排行最小,幾個哥哥都很疼她,只讓她在家做飯,幾乎不讓她干重體力勞動。沒有背篼的重壓,更沒有紫外線的灼傷,十六歲的辛卯出落得如一樹梨花。
辛卯如東家之子,長相甜美,身材高挑,體態(tài)豐腴,皮膚白嫩,一頭黝黑的長發(fā)齊腰,趕場天走在鄉(xiāng)場上,如鶴立雞群,每次,齊刷刷的回望讓人不敢相信這是本地姑娘。辛卯身體的每一個部位都非常守規(guī)矩,該大的大,該小的小,和諧統(tǒng)一,共同打造了辛卯這一幅鄉(xiāng)村絕世佳品。遠看,辛卯像一樹梨花,皎潔如雪,近看,辛卯又像一朵半開的蘭,羞澀中散發(fā)著迷人的幽香。辛卯的一切都剛剛好,沒有濃妝艷抹,更沒有世俗的痕跡,有的只是文靜與嬌羞,輕輕靠近,生怕急促的呼吸打擾了花蕊的安寧。辛卯有一雙美麗的大眼睛,雙眼皮,黑亮的眼球像春蘭花蕊上那顆靈動的黑點,天生就會說話,彎彎的睫毛仿佛田園里的木柵欄,將世間不入眼的一切統(tǒng)統(tǒng)攔在外面,守護著純潔無暇的辛卯。一根挺直的鼻梁,毫不猶豫地矗立著,在最合適的位置,鑲嵌著性感的雙唇,天然的唇紅映襯著整齊雪白的牙,心動在每一次雙唇微微開啟的瞬間。似尖還圓的下巴輪廓清晰,但又不乏肉感。頎長的脖子,仿佛有牛奶浸潤過的痕跡和香味,在幾絲黑發(fā)的掩映下,更顯撲朔迷離。目光下移,能明顯感知到膚色越來越白,越來越嫩,在挺拔處,你能領略到的卻是毫無爭議的柔美。
辛卯家離公社大約步行十分鐘路程。公社辦公樓旁邊的那塊地是她家的,每天早上,她都要到這塊地里摘菜。辛卯每次摘菜后,都要站在地里歇息一會兒,凝神靜氣地看公社辦公樓里那些穿著白襯衣,別著鋼筆的人們,偶爾還有機會看到吉普車和帶著盤盤帽的人。辛卯不認識他們,但她知道,他們都是不用下地勞動,不被日曬雨淋,且每個月還有工資可領的人。
早晨,辛卯又照常來到地里。突然,她發(fā)現(xiàn)公社大院里停著一輛嶄新的拖拉機,金黃色的車頭上立著一根咖啡色的煙囪,呈黃白條紋狀的拖斗有點微微向前傾斜,更顯威武雄壯。駕駛室里,一個男人正埋著頭,精心擦洗車里的每一個部位,感覺比擦自己的臉還認真。這人是鄧石山,當?shù)厝耍踔挟厴I(yè)。他留著剛勁的平頭,耳朵上時常夾著一支香煙,淺淺的絡腮胡更顯男人的粗獷。鄧石山和辦公樓里的那些人一樣,喜歡穿著白色的短袖襯衣,一支鋼筆別在胸前,頓覺墨香四溢,文化氣十足。鄧石山會開車,那年月有這個技能,社會地位比一般公職人員還要高。這些司機給大家的神秘感來自兩個方面,首先是他們能操控這么大的機器,比起當時一般使用鋤頭和犁鏵的人肯定高級很多。其二是他們經(jīng)常外出,往城里跑,見識過山外的世界,見多識廣,自然比村里一般人聰明得多。
朝陽慢慢升起,拖拉機擋風玻璃將陽光反射在辛卯的臉上,讓人睜不開眼。隨即,噠噠聲響起,辛卯目送著拖拉機慢慢駛出了公社大院,一陣風來,吹落梨花滿地,沐浴著怡人的花瓣雨。……。
沒過多久,鄧石山和他的拖拉機就成了鄉(xiāng)里的明星。趕場天,拖拉機像印度火車一樣,全身掛滿了人,駕駛室、拖斗,就連拖斗與駕駛室的連接處也要站著三五個人,拐彎處,還經(jīng)常有不少人強行爬車,摔斷手腳后自己悄悄去醫(yī)院治療。路上,喇叭聲驟然響起,人們老遠就靠邊站立,茫然地看著車上的人。隨后,一股白色的灰塵騰空而起,輕輕掩蓋了路人羨慕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