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傷感
天色已暗,只有間距相等的幾盞路燈發射著鵝黃色的光,偶爾看到一兩個人迎面走來,又匆忙從他們的身旁倏忽過去。
天幕繁星閃爍,點點滴滴把夢幻的光融合一起,給蒼茫的天空添上生機和色彩,這樣的美麗,在宇宙的深邃處,或許有其意義。
他坐在屋里凝望著窗外,這里的情景彼此映襯,它們出現,因為它們找到自己的位置,而那些漂浮不定的景色,它們不會在這里出現,或者出現的那一刻,就已經飄然逝去,此刻他坐在書房思考歸屬的意義,不僅他與兒子的歸屬,他和他都要有所倚靠,有時候哪怕只是手與手相握。
有時,為了避免陷入迷惘,愚蠢,恐懼,他們需要相互理解合力建造屬他倆庇護所,他們是擋在彼此身后的墻,大部分時間是他立在兒子的身后,因為兒子太容易跌倒,他害怕。
他只能竭盡全能一步、一步地扶著,一天天,一年年看他一點點的變化,他為兒子悲傷,可比起這悲傷所失去,他的悲傷更多是在失去面前無能為力。
羅明不明白,始終不明白。
坐在他旁邊的兒子,看著顯得文靜優雅,但臉上還帶著一點與年齡不符的羞澀。
一雙清澈大眼睛忽閃,忽閃。
為什么不能跟別人一樣?
其他所有的人都有其獨特之處,但正是跟別人不一樣,這使羅明痛苦,不只是因為這個事實,更多是因為他不明白為什么。
無論如何,羅明可以接受他的與眾不同,可是這個世界無法接受。
因此他失去很多,他一直在失去,為失去而悲傷,或者比失去,他的悲傷更多是在失去面前無能為力,問他吧,他不知道什么是悲傷?
你想了解悲傷嗎?
羅明很想給兒子講講悲傷,不像前幾年在一開始他們忍受打擊時候那么頻繁,但它依然時常出現,會間斷出現,過幾個星期或幾個月,它毫無征兆地突然到來,就像是早已潛伏在那里,它擊垮他,控制他,他無能為力,他能做的只是獨自傷神哭泣。
他不知道是否能給兒子講悲傷,盡管兒子羅杰也已嘗到它的滋味。
但他不,那不是,當羅杰無法理解,就像專家所說的那樣,他的想法撞碎,無法再完整起來,他會絕望尖叫、哭泣。
“啊啊,嗚嗚”。
“嗚嗚,啊啊”。
憤怒的他不停地上掙扎,打滾,碰墻,踢腳......
那無助哭泣的聲音直擊羅明的靈魂。
讓無措的他內心感到一絲恐懼。
受傷平靜后,兒子那雙通透的眼睛看著他,仿佛要看進他的心里。羅明知道那是雙痛徹后的眼睛,是被眼淚洗干凈的眼睛。
同樣,你也看到,他也躲著你。
和擁有這種眼睛的人說話,會有疼痛感,會覺得庸俗的玩笑是不能說的,這么薄的問題,在這么厚的目光前,多么羞愧。
于是會想掏心掏肺,但掏心掏肺在任何時候都是最累的,通常只要說過一次話,你就不想再和他說第二次了。
因為,他永遠不會懂。
每夜倆人躺在床上混和在一起的呼吸,有的是交融為一的兩個身體的暖氣,有的是他們一起陷了進去的麻痹的深淵……一夜有如幾十百夜,幾小時有如幾世紀,幾秒鐘的光陰象死一樣的長久……
他們做著同一個夢,閉著眼睛說話,蒙眬中互相探索的腳碰到了又分開了,他們哭著,笑著;世界消滅了,他們相殺相愛著,共同體驗著睡眠那個虛無的境界,體驗那些在腦海中騷亂的形象,黑夜的幻覺……
萊茵河在屋下小灣中唧唧作響;水波在遠處撞著暗礁,仿佛細雨打在沙上。
泊船的浮埠受著水流激蕩,發出呻吟聲。系著浮埠的鐵索一松一緊,發出釘鐺聲。水聲一直傳到臥室里。
睡的床好比一條小船。
他們偎倚著在眩目的波浪中浮沉,——又象盤旋的飛鳥一般懸在空中。黑夜變得更黑了,空虛變得更空虛了。
他們彼此擠得更緊,羅杰哭著,羅明失去了知覺,兩人一起在黑夜的波濤中消失了.........
黑夜有如死——為何還要再生?
他望著空曠的巷道,心里翻涌一陣悲傷,眼眶溫熱起來,里面注滿了即將決堤的咸澀淚水……
月光在這啜泣聲中變得一片慘白、虛弱。他從桌子上的紙盒里抽出一張紙巾,擦拭眼睛里流出的淚水,再向前走上幾步,身子重重地倒在墊有靠背的藏式沙發上。
當他再次伸手去抽紙巾時,無意間抬起了頭,看到迎面墻上的那張結婚照。前妻一臉的幸福和喜悅,她把兩只手搭在他的肩頭,看上去是那樣的陽光和燦爛;溫情盡力綻開笑容,眼睛里閃現出出對末來的憧憬。
他呆呆地望了一會兒照片,目光從那上面移開,心里在問,自己要尋求的那種生活已不復存在,爺倆從幾百平方米的新房搬出,擠進陰暗、潮濕幾十平方米的車庫里面生活,某種東西已經隨著見過兩次祖父母的去世、孩子的成長、城市完成重建、進步和個性化的家具而一去不返了。
住房的狹窄迫使他和大高個子睡在同一個房間里,繼續在一個盆里盥洗,在生存都變得如此艱難的情況下,成為了一個被人世間不待見的人。
羅明從窗外里望過去,一輪明亮的月亮穿破云層,飄懸在天空的西邊,它的清輝灑落在人世間的各山谷中、河面上、林立的建筑頂、窄狹的街道上。
他感嘆越過房頂看到西邊那輪流光溢彩的圓盤漂浮在天際,目睹了世間多少悲歡離合。
他想到了跟自己一樣還有千萬個這樣的家庭,他們都要經歷從熱情似火到無動于衷。他的眼睛有些潮濕。
月亮圓了又會虧缺,之后又會變成圓,宇宙間它永遠都是年輕的。
年復一年,日復一日,人卻耐不過時間的侵蝕,只有放下一切,妥協甚至投降才能平復內心世界。
但時間和距離是這樣微妙的兩種東西,改變了他的曾經,也將改變他下一刻的路途。快樂,悲傷,放在時間的長河中是那樣微不足道,卻填滿他人生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