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神靈
在羅明的老家這個地方,伺候神鬼并不是多么特殊的職業,就如同看病的、打漁的、賣菜的……鄉里談論起他們,并不會因此加重口吻,如同市集上任何一個店鋪的交易一般,還會像計較斤兩一般,對比著各個“女巫”的能力和性價比。
母親打聽來的說法,西邊那個鎮上有個“女巫”,特長在撈人——即使隔個二三十年,靈體感應很薄弱了,他也能找到;而北邊村里那個巫,和東邊的都擅長新往生的。
北邊這個據說你什么都不用說,那往生的人自然會報出自己是誰,以及提起過往的事情,只是,這個巫代靈魂傳話都必須用戲曲的唱腔;東邊這個,是你得自己說清要找誰,但他找到后也是一五一十會說過去的事情證明,他說的,倒是日常的口語。
對比了再三,母親決定找北邊村里的那個巫婆。
“巫婆”是平常的職業,但找“巫婆”終究還是件得小心謹慎的事。
在我們這里的人看來,這是去陽界和陰間的夾縫見個靈魂,一不小心冒犯到什么,或者被什么不小心纏住,那終究會帶來諸多麻煩。
母親還很猶豫是否讓羅明同行,據說,親人越多,靈體就越能找到準確的地方,出來和親人見面。然而,太過年輕的靈魂,在陰間人看來,生命力是最讓他們迷戀的,最容易招惹什么。
他母親把心中的猶豫和羅明說了,因為內心的好奇,羅明倒是異常踴躍,而對于母親的擔心,羅明提議,為什么不找你的神明朋友幫幫忙,請她給我們出個符紙什么的。
母親一下子覺得是好主意。出去一個下午給我帶來了十幾張各個寺廟里的護身符,以及一整包香灰。
母親告訴羅明,許多神明不是那么同意去“找靈”的,神明大概的意思是,死生是命數,孽障能否在這一世清結完畢也是命數,沒有必要去打擾探尋,多做努力。“
但我反問神明,那活著的人一定要做善事是為了什么,就是力求在這一代把罪責給清了不是嗎?他現在往生了,但他還可以再努力下。”
羅明知道母親一向頑固的性格,以及她向神明耍賴的本事。
“結果神明贊同了我們的努力。”母親滿意地說。
他母親先請一炷香,嘴里喃喃自己是哪個鎮哪個地區想要找什么人。
羅明再請一炷香,描述這個人什么時候往生,年齡幾何。
然后一起三次叩首。
做完這些,巫人的助手就叫我們到庭院里等著。
這巫婆住的房子是傳統民居,兩列三進的石頭紅磚房,看得出祖上是個大戶人家。至于為什么有個子孫當上巫人,而且似乎其他親人都離開了這大宅,倒無從知曉了。
那巫婆就在最里面的大房里,大房出來的主廳,擺設著一個巨大的神龕,只是和閩南普通人家不一樣,那神龕前垂著一塊黃布,外人實在難以知道,里面祭拜的是什么樣的神鬼。
任何有求于巫婆的來客,都先要燃香向這些神龕背后的神鬼訴說目的,然后做三叩首,便如同我們一樣,被要求退到第二進的庭院里。
人一退到第二進的房子,第一進的木門馬上關住了,那木門看得出是有些年頭的好木,很沉很實,一閉合,似乎就隔開了兩個世界。
我們退出來時,第二進的庭院里滿滿都是來找靈的人,他們有的在焦急地來回踱著步,仔細聆聽著第一進那頭傳來的聲音,大部分更像是在疲倦地打盹。
然后第一進里傳來用戲曲唱的詢問:“我是某某地區某某村什么時候剛往生的人,我年齡幾歲,可有妻兒、親戚來尋。”
合乎情況的人就痛哭出聲:“有的,你家誰誰和誰誰來看你了。”
然后門一推,里面一片夾雜著戲曲唱腔的哭聲纏在一起。
事先在敬香的時候,巫婆的助手就先說了:“可不能保證幫你找到靈體,巫婆每天要接待的亡靈太多,你們有聽到自己的親人就應,不是就改天再來。”
其實坐下來觀察一會兒,羅明就對這套體系充滿質疑了。
自己在心里尋思,可能是巫人派人到處收集周圍所有人的死訊,并了解初步的情況,然后隨機地喊著,有回答的,那巫婆自然能假借“亡靈”之口說出個一二三。
我正想和母親解釋這可能的伎倆,里面的戲曲唱腔響起:“可有西宅某某某的親人在此,我拄著拐杖趕來了。”
母親一聽拄著拐杖,哇一聲哭出來。我也在糊里糊涂間,被她著急地拉了進去。
進到屋里,是一片昏暗的燈光。窗子被厚厚地蓋上了,四周彌漫著沉香的味道。那巫人一拐一拐地向我們走來,我本一直覺得是騙局,然而,那姿態分明像極了爺爺。
那巫婆開口了:我兒啊,父親對不起你,父親惦念你。母親竟一下子遏制不住情緒,號哭出聲。
那巫婆開始吟唱,說到他不舍得離開,說到自己生病多年拖累家庭,說到他理解感恩媳婦照顧,說到他掛念孫子的未來。
然后停去哭腔,開始吟唱預言:“孫子是文曲星來著,他暫時不言語,以后會……”
此前的唱段,字字句句落到母親心里,她的淚流一刻都沒斷過。然而轉到預言處,卻不是母親所關心的。
她果然著急地打斷:“孫子這病什么時候會好?是有什么事情嗎?我們怎樣可以幫他嗎?我到底能為他做什么?”
吟唱的人,顯然被這突然的打斷干擾了,那巫婆停頓了許久,身體突然一直顫-抖。巫人的助手生氣地斥責母親:“跟靈體的連接是很脆弱的,打斷了很損耗巫人的身體。”
顫-抖一會兒,那巫婆又開始吟唱:“他本應該是個健康的孩子,但何奈時運不好,那日他剛出生,碰到五只鬼,他們分別是紅黃藍青紫五種顏色,他們見他氣運薄弱,起了戲耍他,活生生靈魂被他擄去……”
母親激動地又號哭起來。剛想插嘴問,被巫婆的助手示意攔住。
“說起來,這是意外之數,他一時無所去處,還好終究是信仰之家,神明有意度他,奈何命數沒走完,罪孽未清盡,所以彷徨迷惘,不知何從……”
“那我們怎么幫他,我們要怎么做。”母親終究忍不住。
“你先引他找個去處,再幫他尋個清罪的方法。”
“還是神明朋友幫的忙,在各寺廟奔走的母親,終于有了把羅杰引回來的辦法:“只能請神明去引,只不過神明們各有司命,管咱們陽間戶口的是公安局,管靈體的,就是咱們的鎮境神。”母親這樣向羅明宣布她探尋到的辦法。
他對母親此時的忙碌,卻有種莫名其妙的了解和鄙夷。我想,她只是不知道如何面對自己內心的難受。羅明察覺到她的崩潰。
她在投入地奔忙著,按照神明的吩咐,母親把一切都辦妥了。她向羅明宣布,幾月幾日幾點幾分,我們必須到鎮境神門口去接羅杰。“
現在,鎮境神已經找到,并在送他回來的路上了。”
羅明卻突然不愿意把這戲演下去,冷冷地回:“你其實只是在找個方式自我安慰。”
母親沒回答,繼續說:“你到時候站在寺廟門口,喊著你羅明的名字,讓他跟你回家。”
“只是自我安慰。”
“幫我這個忙,神明說,我叫了沒用,你叫了才有用,因為,你是他兒子,你身上流著的是他的血。”
第二天出發了,羅明厭惡地自己徑直往街上走去。母親見著了,追出來喊:“你得去叫回你羅杰啊。”
羅明不應。
他母親竟然撒腿跑,追上他,一直盯著我看。眼眶紅紅的,沒有淚水,只是憤怒。
終究來到了寺廟門口。這尊神明,對羅明來說,感覺確實像族里的長輩。
在浙閩這個地方,每個片區都有個鎮境神,按照傳說,他是這個片區的保護神,生老病死,與路過的鬼魂和神靈的各種商榷,為這個地方謀求些上天的福利,避開些可能本來要到來的災害,都是他的職責。
從小到大,每年過年,總要看著宗族的大佬,領著年輕人,抬著鎮境神的神轎,一路敲鑼打鼓,沿著片區一寸寸巡邏過去,提醒著這一年可能要發生的各種災難,沿路施予符紙和中藥。
按照母親的要求,羅明先點了香,告訴鎮境神我來了,然后就和母親站在門口。
母親示意羅明,要開始大喊。
羅明張了張嘴,喊不出來。
他母親著急地推了推羅明。
他才支支吾吾地叫了下:“羅杰,我來接你了,跟我回家。”
話語一落,四下只是安靜的風聲。當然沒有人應。
母親讓他繼續喊,自己轉身到廟里問卜,看羅杰的魂是否回來了。
寺廟里,是母親擲珓的聲音。寺廟外,他一個人喃喃地喊著。
喊著喊著,聲音一哽,嘴里喃喃地說,“神明如果真能聽到,就跟羅杰回來,我這輩子逢年逢節了,我都來進貢你。”
母親每天換著花樣做好了飯菜,一桌桌地擺上供桌。她還到處約著巧手的紙匠人,今天糊個手機,明天糊個摩托車……
又幾天的求神問卜,母親找到了為羅杰“清罪”的辦法——給一個神靈打下手,做義工,幫忙造福鄉里——有點類似美國一些犯小罪過的人,可以通過社區勞動補償社會。我和母親開玩笑地說:“神明的方法還這么現代啊。”
母親嚴肅地點點頭:“神明那也是與時俱進的。”
又經過幾天的求神問卜,母親找到了做“義工”的地方:南浦鄉的娘娘宮。
南浦鄉是小鎮聞名的旅游地。老家那條溪,在這里瀟灑地拐了個彎,然后匯入了飛云湖,
廟里的主持顯然已經知道了羅杰的事。他一見到母親,就親切地說:“你來了,我剛問過神靈了。”他泡上了茶,遞給母親和我:“別擔心,這里的神明肯定會照顧好你孫子的,他從小就和這里的神明親。”
茶很香,太陽很好。爬進寺廟,鋪在石頭砌成的地板上,白花花的,像浪。
“那他要做什么事情啊?”
你家孫子生前是善心人,雖然有些糾葛還沒解完,但他做了那么多好事,神明會幫的。”
“那就好。”母親放心地瞇瞇笑。
接下來的話題,是關于人和這座廟宇的各種故事。
主持:施主你孫皮膚白皙光滑,肉身才剛剛被這俗欲打開完畢,豐滿均勻,尚且沒有歲月和命運雕刻的痕跡。現完全可以澄明。釋然了,所以解脫了。”
說完,母親的眼眶像泉眼一樣流出汪汪的水。
他知道,有多少憂傷這里流淌出來了。
一切價值在母親看自己的目光里都顯而易見。
但羅杰的病情沒有實際性的變化和好轉,這是母親自我安慰和消遣,羅明陷入“永遠也不會有任何改變”的反感和疲憊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