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傷心
康復中心里每個孩子的檔案,都寫著他們相聚在此的理由:孤獨癥。疾病就是這里玩的游戲,疾病也是這里的身份。
疾病在不同的地方找到了他們,即使他們當時身處不同的生活,但疾病一眼看出他們共同的地方,統一把他們趕到這么一個地方圈養。
在這里,人與人的關系也被重組了,同一種疾病的孩子家長,會被安排在鄰近,經過幾天的相處,他們成了最熟悉的人。
他們討論著孩子身上唯一,也是現在最本質的共同點,小心比較著各種細微的區別:“我這個會叫爸爸,你這個呢?”
“他知道錢可以買東西,但不知道該怎么使用。”
“他飄移的眼睛偶爾也有和我對視。”“我這個不行,只知道哭……”
意識在這軀殼中爬進的一點點距離,發生的一點點小障礙,他們都能感覺到:在這里,靈與肉的差別第一次這么清晰。在這里,他們第一次像尊重自己的情感和靈魂一樣,尊重自己的肉身。
凌晨,出租屋寂靜的走廊,兩個同病相憐的人。
“兄弟,有蘋果沒?”老者強作笑顏,訕訕地問道,“他鬧得厲害,非要吃蘋果,你說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地方……”
遺憾的是,羅明才剛剛住下,哪有時間和心情去買水果?老者失望地搖搖頭:“多謝啊!”老者雖然未能如愿,依舊禮貌地表達著謝意——要謝什么呢?在這凄清的一刻,在這生命的孤島之上,兩個素不相識的人,一同咀嚼著徹骨的無奈與寂寞,和一個無法實現的蘋果夢。
羅明很快認識了這里的其他陪同小孩的家長,但小孩子卻互相不認識。
正在午睡,一陣陣嚎哭聲把好不容易睡著的羅明父子倆吵醒——尖銳,乖戾,旁若無人,不時夾雜著一兩聲念混不清的咒罵。“來了新租戶,孩子很鬧騰。”
隔壁老者租客苦著臉介紹,溝壑縱橫的皺紋直欲飛下額頭。大概已見怪不怪,羅明雖然有些煩心,也不再在意。不過很快“搬走”的念頭再度占據他的大腦,他又開始不厭其煩地與妻子商議誰來陪讀這個問題。正如醫生所言,自閉癥孩子的治療有相當的難度,而且是一個長期的過程,看來是希望一線,而道路坎坷了。
有種東西,隔閡著彼此,讓這些家長注定無法做非常好的朋友——目光,太透徹的目光。這里的家長臉上都有雙通透的眼睛,看著你,仿佛要看進你的心里。
同樣,這里的孩子也躲著人,也許作為有疾病的孩子,他內心如何悲傷,如何假裝,他和你說笑話的時候是想很刻意地遺忘,但這種遺忘又馬上會催生內心的負罪感。
于是打掃衛生的王阿姨成了這里最受歡迎的人。
阿姨來自鄉下,身上還帶著土地的氣息。她說話的嗓門大,做事麻利。
說起來王阿姨并不是那么好的人,貪小便宜,如果你沒有給點好處,就邊收拾邊罵罵咧咧,有時候干脆假裝忘記你交代的事。
她說話非常刻薄,偶爾有剛來的孩子在走廊開心地嬉鬧,妨礙了她的工作,她會把拖把一扔,大聲地喊:“這是誰家的孩子,這么不懂事,別人都要累死了,還有心情在這鬧?”
孩子哭了,聲音在走廊一起一伏。過一會兒,一個大人跑出來,做賊一樣把孩子抱了就走,然后隱隱傳來啜泣聲。
其實她好人緣的根本原因是,在這康復中心里只有她是可以交往的對象。
只有她,是和疾病最不相干的人,不用擔心要在她面前掩飾悲傷或者承受她的突然消失。
而且她的壞脾氣恰好是個優點:確保不會很深地和她產生情感牽絆。
孩子家長和老師最痛苦的是,常常要看著孩子,不知道孩子的世界是怎樣的,無法跟他們建立一種共情,一種連通渠道,不能在一個時空分享情感。
出租屋狹長空曠,無桌無椅,僅有的兩張板床們父子各據其一。
窗上的鐵欞粗暴而趾高氣揚地乜斜著簡室中的一切——昏暗的白熾燈,污濁的墻壁,以及心情忐忑的兩夫妻。
如果不是床角那盞霧氣氤氳的淡茶,真的要茫然于是否被系于囚室了。
晚餐羅杰吃得津津有味。
些許玉米粥,一個雞蛋,就著一杯牛奶,幾乎頃刻間一掃而空。
他許是暫時忘了病痛,在這一刻,重新回歸到炊煙裊裊的如水流年。
然而,這不過是錯覺罷了。
一份隨意而單調的晚餐,對于驚惶懵懂的兒子來說,或許有些熟稔在其中。
從走入那條那逼仄幽深的小巷伊始,羅杰就便陷入了巨大的恐慌里,在接下來的例行檢查時,他懷疑,拒絕,躲閃,掙扎,哭泣,以至于老師們不得不暫時頹然放棄。
“檢查為什么不配合?羅杰能感覺到老師語氣的強硬和冰冷。
究竟是怎么了?
目光游移的羅杰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無助,彷徨,自尊,牽掛,無不溢于言表。
心中猛然抽搐一下,痛啊!
羅杰日常需求必須處在結構化、有規律的環境。這是他在陌生環境著急一種表現。
生活中沒有人會傳授理論知識,只能在人與人的相處中學會應該怎么去生活,這是一個漫長而又復雜的過程。
兩個娃相差七歲,小娃不懂的事正好大娃兒剛懂,但又不全懂,所以兩娃正好是打架的拍檔。
可是世界上最難平息的戰爭,就是孩子之間的,因為無論誰對誰錯,他們都是無辜的。
大娃和小娃常常為了一塊糖,或是一個游戲的輸贏而打起來。
小娃會哭得淚人兒似的尋求支援。
因為力量過于懸殊,大人都覺得大娃在欺負小娃,但大娃又何嘗沒有委屈呢。
自從妹妹出生后,大娃兒保存多年的玩具一一被破壞,大娃兒唯我獨尊的領地,逐漸被占領。當大娃兒被氣得發瘋時,卻被別人說:你那么大了,還跟她計較。
這樣的評判難免不讓大娃把矛頭轉移到被評判人身上。好在經過幾年的磨合,她們找到了相處之道,也互相影響了對方。
大娃更加獨立了,小娃嘴巴更甜了,他們這些特點自然有它的兩面性,但無疑會成為他們各自的生存能力。
但對于孤獨癥兒童,他們沒有籌謀的能力,天生無法許多理解為人處事的規則,還有那些潛臺詞,這套隨機應變、審時度勢的體系,他們根本無法理解,更無力去實踐。這套體系似乎不那么光明正大,但人人都會使用,可他們不行,他們別無選擇。
他們不知道如何去與人相處,他們也不知道是否還有其它的方法,他們根本不會自我掩飾。在人們眼中,他們做事不假思索,這讓他們很容易受攻擊,也難以和他人相處,因為,他們不知道如何回答問題,不理解他人的舉動,會懷疑他們是在戲弄自己。
要保持固有的聯系,最好記住那些應該記住的事情。
這樣說有些奇怪,羅明是想說,人們儲存在腦海里的記憶,其實都是經過仔細挑選的。
很難說它是我們自己的選擇。
我們無法記住所有真實的事情,話語所表達的,就像五月綠草的陰影,沒有什么能保證它不會消失。
另一方面,我們能循著記憶的線索穿過晦暗的時間縫隙,把我們和它們連接在一起,能夠在記憶的想象之中,穿越古老未知的時間。這樣,在一個充滿意義的聯系中,我們和其他人互相銘記、彼此共處。
現實頑固堅硬,如冰與鐵一般冷酷,而彼此建立的聯系則令人寬慰,盡管它們可能不全是真實的。
羅杰無法理解這種羈絆,他的生活充滿嚴密的邏輯結構,因果聯系明確、不容置疑,他只能接受真實,他不相信微小的可能性帶來的變化,甚至不相信與真實相似的,不確定的精神體驗,對于把自己的歸屬感建立在其他人不可靠的歸屬感上,他總是充滿戒備。這就是為什么他總是孤單一人站在角落,渴望著,渴望能夠和別人一起玩,渴望內心的快樂,卻又不去加入大家的原因。走
過去竟是如此痛苦嗎?
人們尋找刺激,嘗試挑戰,要求變化,而他不能也不敢接受那些突如其來的事物。
甚至不喜歡家里的意外,他不會認為那些小小的驚喜是禮物,也不愿意嘗試新事物。
假如有什么是他沒有能見過的,覺得他會你喜歡的東西,一定要事先通知他,讓他有足夠的時間準備,只有那些已經成為習慣的事情——父母外出買來禮物,修好、替換壞了的東西,洗干凈衣物然后晾干—任何不尋常的事情,多次發生變得尋常時,才能順利接受它們。
可是,生活中的大部分事都是不尋常的,都是新出現的,他能學著讓自己接受嗎?
在羅明整個人生當中,經歷過很多別人稱之為災難的事,但他都覺得無所謂。
因為相信自己能解決。而且事實上,每一個問題都解決了。但是兒子的自閉癥,是終身的,這是羅明第一次遇到不能解決也不能逃避的問題。
小孩一定得負責,不能逃跑,明知道走不到終點,也必須一直走下去,就是那樣一種強烈的挫折感。
基因是逃不掉的。沒有比孤獨癥更直接的命運了。
羅明曾為了兒子能開口說話,不分日夜地奔波于那個號稱九河下稍的大都市的尋常巷陌,一載光陰,幾乎踏遍了海河兩岸的每一寸土地。每日里便是候車,候車,候車。冬有三九,夏有三伏,酷寒酷暑自成了候車最大的敵人,短暫的兩三分鐘常常被無限拉長,像是淪陷到一個茫無涯際的時空里,沒有起點,沒有終點。
“羅杰,這是什么?”
羅明手里拿著一個蘋果問兒子,可他聽不見,他就在羅明身邊卻聽不見,眼神飄向遠方,羅明強行把他的小臉掰過來直面著,把蘋果放在他眼前,再問:“羅杰,這是什么?”這次他好像聽見了,但還是沒有一點反應。
兒子,你都五歲了,從來沒問過爸爸一個問題,都是爸爸問你:“羅杰這是什么?”“羅杰這又是什么?”羅明很期待有那么一天,羅杰能主動問,哪怕他問“你是誰啊?你找我媽媽有什么事嗎?”
雖然羅杰不曾問過羅明一個問題,但羅明知道,在他的內心一定有很多很多的疑問,關于自己,關于媽媽,關于爸爸,關于人生,關于命運,關于宇宙........
等待,永遠只是一個過程,永遠處于進行時,正似永動機上一個循環往復的齒輪,日夜不停息。思緒雜沓,一騎絕塵,戛然而止,倏地悲從中來,悲苦之情催人腸斷,羅明真想就此放棄。
晚餐之后,羅杰始終用手緊緊拽著他的手臂,鬧著要回家,前后持續折騰了近兩個小時。總算上床睡覺后,羅杰毫無睡意,躺下,坐起,下床,上床,如此輾轉,三四分鐘重復一次,唯一與白日里不同的是,他沒哭。
頭痛,頭痛,針扎一樣。這又是一個不眠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