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崩潰
“人為什么要活的那么累？”
無論是詩意的安居，還是平淡的生活，羅明和小微越想抓住的，卻離他們越來越遠。
每天在鬧鐘聲里度日的羅明常常緊張得手忙腳亂，同時又無聊到感覺每過一分鐘都受盡了煎熬。小微也一樣害怕失敗，倆人面對扎心的現實生活，差不多天天要吵架。
每到晚上小微總在重復那幾句話，為什么是我?老天爺為什么這么對我?我做錯了什么?說了哭，哭了說。
她把手捂在心臟的位置，長這么大她從沒這么痛心地哭過，對于體內那些源源不斷的淚水她都有些害怕了。
除了淚水，她還能記那天有一條不知餓了多少天的流浪狗，渾身沾滿了泥土，跟在她的身后。這條臟兮兮的狗讓她更加難受，她不再壓抑自己的悲傷，轉而放聲大哭。那條臟狗顯然被她的哭聲嚇壞了，撒開四條短腿狂奔而去。
她站在樓下，仰起頭看黝黑的天空，一瓣彎月眨眼間就被烏云吞沒了。
回到家取衣服，一屋子的凌亂讓人糟心。前前后后，從陽臺到廚房，挪了挪身，打開煤氣灶，點上火。煙霧里，窗外天空狹窄，窗內環境逼仄，空氣里彌漫著一股不可名狀的味道。這種味道，讓小微感覺處在一只巨大的冰柜里，又冷又窒息。
小微關了火，罵了自己一句，真沒出息，一個家庭經營的這么慘淡。看著冰冷狼藉的廚房，還有廚房外雜亂的幾十平方米，小微真真切切的希望只是夢一場。
好像上一段倒不是這樣。上一次是兒子突然橫亙在兩人之間，似乎不經意間改變了這個世界。兩個人變成了兩個家庭，兩個家庭又成了兩個家族，至此她的生活裂成兩塊碎片。
她清清楚楚、真真切切地看到了這兩大塊碎片里無數的細小碎片。從兒子落地起，這些泛著光澤的小碎片就騰挪跳躍著，每一片都帶著粗糙卻鋒利的棱角，虎視眈眈，直到把這個家啃噬得體無完膚。
而他們的婚姻，原本有很多暖心的場景，只是沒想到會如此快地轉成窩火的場面。細想起來，兩個人之間凡有大事，羅明從來沒聽過她一次。
面上似商量，其實是通知。他想干嗎就干嗎，自己想干嗎偏不能干嗎。
無數次她想學他，可事到臨頭，她的心又軟了。
每每聊天，他永遠不在她的點子上。
小微苦笑了一下，抱起臟亂的衣服，一股腦兒地丟進了洗衣機。水花四濺中，母親的話又翻騰起來：“人這一輩子很短，隨便將就一下就過去了?！?/p>
可是既然這么短，為什么要將就呢？
母親卻說：“你要離了，我就不認你這女兒。”
在母親的眼里，小微是不負責的逃兵。
羅杰的問題一直沒有解決，或許永遠也解決不了，人可以開山辟路，上天登月，更不必說漂洋過海，遠離他鄉。這些都不難，難的是憑一已之力，去改變一個人。她的犧牲、奉獻，并沒有換來“云開見月”，反而深陷泥淖無法自拔。她的生育史不僅毫無輝煌，甚至頗為暗淡和辛酸。
這種怨恨情緒憋久了，會到處亂竄。一會兒竄上眼睛，導致黃斑病變，一會兒竄到鼻子，引發過敏性鼻炎。用嘴呼吸的日子，小微整夜整夜地睜著眼，黑夜里一抓一大把的氣四處游蕩，啃著她，咬著她。
“離婚吧”。小微說。
倆人吵起來，羅明充滿怨懟地說：“你倒好，躲的遠遠，什么事都沒有?！?/p>
羅明說完后沖到臥室，翻箱倒柜，找出結婚證書摔到地上說:“這可是有法律效力的證書。”
“有什么用？這證管不了我，不如一張紙！”
小微抽抽噎噎地哭泣，羅明悶聲不響坐在角落。
小兩口爭吵，較勁，鬧得昏天黑地，不知如何收場……
天空黑藍，大塊烏云滾動，遠方天際幾點星星眨眼，陣陣西北風揚起沙礫，摔打在玻璃窗上，光禿禿的老柳樹上長長的枝條，被風吹得搖搖擺擺。天
氣寒冷，小區萬家燈火，偶爾有人走動，匆匆忙忙。樓道傳來腳步聲，腳步聲漸行漸遠。
“愿意過就過，不愿意過就拉倒！”
聽羅明一席話，小微更加傷心，由小聲啜泣變成了號啕大哭。此時，羅明也不想再規勸，索性關了燈，走到屋子一角，抱著腿坐著。小微氣兒不順，她認為自己為家盡心竭力，羅明對家不上心，不像個爺們兒。更不該的是:自己無能就是了，也不能懟妻子。家是夫妻二人的，大男人怎能把擔子都甩給婦人……
她越想越來氣，沖到羅明跟前大聲喊:“不愿意過了是吧？咱們分手，離婚。”
羅明一驚，覺得小微無理取鬧，耍蠻橫，太過分，有點欺負人了。于是提高嗓門說:“你愛咋就咋，管那干什么，個人吃個人家的飯?！?/p>
羅明不為所動。
“干什么?過日子，這樣的日子怎么過?”
小微心里的火苗往上竄，她看著一起生活多年的丈夫，覺得好陌生，不可理喻。
“怎么過，就這么過唄，不是過了好多年?”羅明蔫蔫地說。
“啊?你……”小微被氣得在屋子里徘徊，“這日子沒法過了，我可受不了了啊……”
“沒那么嚴重!不要鉆牛角尖。”羅明悶聲悶氣地說。
那可怕的黑洞在伸展、在擴張，吞噬著房子里的人和物品，還有夢想。
小微感覺要走的路程太遠，尤其是看不到前方是什么，毫無目的地在黑暗中找尋著，只是徒勞。她突然感覺到一陣劇痛從心口襲來，流竄在身體的各個部位。小微盡力去尋找痛感的來源，她終于看到她的心臟上面扎著一根刺，長長細細的一根刺，這就是令她驟然疼痛的原因。
可是，她無能為力，她的靈魂都被打散，充斥在空氣中，疼痛著，她的軀體還是向前，也許這是個小問題，她的心還在不斷地疼痛，她只能持續地忍耐著。
真不知道是哪一個環節的疏漏導致了這個問題，不應該有所疏漏，因為她幾乎一刻不停地緊繃精神。想解除這些問題，只要她的軀體還是向前，自己能朝著軌道向前，前面一定就是她所期待的終點。
夜深，小微側臥著的輾轉反側。她背對著明遠，凝視著黑暗，身子一動也不動。她知道羅明和她一樣沒有睡著，她可以由他緊迫的呼吸聲辨出他激動的情緒。
因而，她努力調勻自己的呼吸，維持身子的固定位置。她希望羅明當她是睡著的，而不來和她討論現狀。
她渴望能逃避那份現實，逃避和羅明討論現實！雖然她知道這是逃避不了的，但，她卻那樣恐懼羅明再提到它！
長時間的凝視使她的眼睛酸澀腫脹，她試圖閉上眼睛，而每當眼瞼闔攏，她就會看到一幕幕痛苦的記憶，在她面前閃現。
隔壁房里羅杰的床在吱吱咯咯地響，顯然，那孩子也同樣的無法安眠，他也許感知到這個家庭即將分裂。小微側耳傾聽，每當羅杰的床響一聲，她的心就痛一下。自閉癥孩子像是一個謎，一個等你解開的謎，十年，百年，一千年一萬年，一個浩瀚無際的謎，包含著他們的過去，現在和未來，謎底就在謎語之中，這謎壓在人身上，太沉了，甚至地球也無法承受。小微凝望著地面，喃喃自語道:“老天爺還會幫我解開這個謎嗎?“風中聽到她的祈求，并沒有應。
這是一個在生活里迷失了方向的家庭，歲月的流逝使小微在可憐的自我里越陷越深無法自撥。她整個人被困在房子里，避開朋友，拒絕社交，大腦的愉悅中樞不再正常運轉，疾病就像一只貪得無厭的鼻涕蟲，吞食思想和靈魂。每天只能處理最簡單的事情，并且對自己的孩子無法管教，無法履行一個母親的責任。
一種壓倒性的自我厭惡和責備瘋狂爆發，小微的大腦被卷人自責旋渦中，無休止地反省自己這沒有做對、那也沒有處理好，搞砸了一切。
這些情緒不合邏輯，不合時宜，卻遲遲不能平息。這些思緒喧鬧得同樣也令羅明難以忍受?；谢秀便币灰箾]睡的羅明從床上下來，沉坐在椅子上嘆息、抽煙，淹沒在藍色的煙霧里，那煙霧縹縹緲緲，組成一片片幻影般的圖案。
因此，抽了三根煙后，羅明的苦悶已有所減退，轉而變作一種若有所思的茫茫然的狀態了。這種狀態大約延續了一個小時。當他從內心的迷惘中清醒過來以后，推開窗戶，愣愣凝視著窗外的藍天和白云。
陽光美好地照耀著，大地無邊無際地伸展著，清新而涼爽的空氣從大開的窗口涌進來，攪散了累積一夜所積的香煙氣息。
羅明滅掉了手里的煙蒂，下意識的再燃著了一支，噴出的煙霧沖向窗口，又迅速被秋風吹散。他坐正了身子，揉揉干而澀的眼睛，試圖在腦子中整理出一條比較清楚的思路，但，泣不滯壓過久的思想，早已使腦子麻木。
他擺了擺頭，腦中似乎盛滿了鋸木屑，那樣密密麻麻，又沉沉重重。思想是渙散的，正像那被風弄亂了的煙霧，沒有絲毫的辦法可以讓它重新聚攏。
小微感到太難了，幾乎無法堅持，她決定離開這個家。當她推著行李的時候，復雜的情感實在難以言喻。在起初二十分鐘的路程中，她很難說沒有絲毫的留戀和不安。
盡管她距離家越來越遠，周遭的景物卻并不陌生，至少還都是她曾經涉足的地方。
她因為被她的責任禁錮在這座房子里，在此之前她一直都感覺自己極少外出，不過這些年來，因為這種或是那種生活上需要的原因，她當然也難免會有各種各樣的短途出行，周圍的景物終于變得無法辨識了，小微知道她已經跨出了之前所有的邊界。
不知不覺她已經走進了一條狹窄的胡同，兩旁是高高的院墻，墻上生長著些許青苔，那青苔像是貼標語一樣貼上去的。
腳下是一條石板鋪成的路，因為天長日久，已經很不牢固，踩上去時石板搖晃起來。她走在一條搖搖晃晃的胡同里。頭頂上有一條和胡同一樣窄的天空，但這一條天空被幾根電線切得更細了。
小微已走到家門口了。那扇漆黑的大門上有兩個亮閃閃的銅環，她抓住銅環，推門而入，而且他應該聽到一聲沉悶的響聲，那是門被推開時所發出來的。
展現在眼前的是一個潮濕的天井。
右側便是自己幾年沒有回去的家。
她此刻心累得要命.就想洗個熱水澡.然后一覺睡到大天亮。
但她發現浴室的花灑壞了，她揉了揉紅腫的雙眼，看見家對面一戶人家門敞開著，亮著燈。走進去找人幫忙的小微看到了那個兩鬢有些花白的一個背影，那是與她青梅竹馬的小軍。
他正一只手拿著涂料，另一只手拿著畫筆，在一塊紙板涂抹，他的年紀其實并不算大，不到四十歲的樣子，但不知怎么搞的，他鬢角處的頭發竟然全白了，像兩團經年不化的白雪，特別扎眼。
她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站住了。
他那只纖細修長的手握住了畫筆，可能是由于燈光的緣故，她覺得他的手白得幾乎透明。
他的手很巧，手里的畫筆特別聽話，忽上忽下忽左忽右，不差分毫地涂抹。她看呆了。
一幅栩栩如生的山水畫在他巧手下誕生，而他極其專注，額頭的汗珠落到了畫紙上。
而此時的小微腦子里卻閃現出小時候的一幅畫面，院子里一個漂亮的男孩輕快地跑過來，眨著一雙大眼睛，一身干凈的白色運動裝，如果知道這一眼能讓她多年不能舍棄，她多么希望能夠選擇另外一種命運，比如從來沒有見過他，比如他沒有那雙發亮的眼睛。
可是一切都注定了，愛是天時地利的命運。他不說話，只是用眼睛盯著她身邊的球。這時一個阿姨叫一聲“小軍”，他聽到后轉身跑了，球就留在了那里。
就是那一個球讓他倆成為倆小無猜伙伴，他擔負了照顧她的責任，會滿大街帶著她買果凍，會在雨天為她穩穩撐起一把傘，會為她跟別的男孩打架……
被他照顧的日子是幸福的，她的要求并不多，只希望他能在她身邊，她傷心難過時拉上她的手說一句：“微微笑起來最好看?！?/p>
他愛畫畫，并且極有天賦，任何一樣東西在他的筆下都是那樣可愛燦爛。
他畫的最多的畫就是她，一張又一張，各種不同的姿態，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會有那么多表情?！澳銥槭裁蠢鲜钱嬑?？”
“因為我喜歡?！?/p>
“你以后不能再畫我了?！?/p>
“為什么？”
“因為你把我畫得那么難看?！?/p>
“我下次把你畫好看行嗎？”
“好吧?！比兆泳瓦@樣慢慢地流，寧靜而美麗，她看著他從跟她差不多的個子長到她要仰頭看的高度，聽著他稚嫩的聲音變得粗獷，看著他脫下運動裝換上白色襯衫，他已經是一個大男孩了，可她依然習慣叫他小哥哥，因為她喜歡。
十六歲生日的那天，他依舊拉著她的手去買棉花糖和果凍然后去小公園吃。
那時微心里忽然有一種異樣的感覺?！澳悴荒茉倮业氖至恕！?/p>
“為什么？”他并沒有放開。
“因為我長大了?！彼蝗灰庾R到自己連衣裙上早沒有了蝴蝶結。
“我喜歡?！?/p>
他笑笑?！澳悄銜嚅L時間？”“只要你愿意，我就會一直拉著。”他手拉的更緊了。
可是，再真誠的承諾也可能被現實撞得粉碎，不是他違背了，也不是小微違背了，只是瞬間的陰差陽錯，愛被灼熱的陽光曬得褪了色。
門前桂花開了，濃郁的香氣直撲她的鼻孔。
她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小軍這才抬起頭來，沖她微微一笑。一個人只有心無旁鶩地專注于某項技藝多年才會有如此自信干凈的微笑。她的心忽地一下蕩開了，接著一股暖流從心底淌過，淚水奪眶而出。
“你能幫我點忙嗎?”她走到他跟前.有點兒忸怩地說。
他看著她，她的心開始狂跳。“是這樣，我家的淋浴器壞了.你能幫我修下嗎?”她紅著臉說出了自己的請求，小軍高興地笑了笑，她的請求讓他始料不及。
“這個我不大懂啊?！?/p>
他放下手里的畫筆，不好意思地抓了抓稍顯凌亂的頭發。
在她看來，羞澀的男人總是有幾分可愛的。
他的退縮反而激發了她的好奇心，她往前走了一步：“你可以的，你的手很巧，你可以的。”她看著他那雙比平常人長一些的大手，這雙手看上去似乎更適合修電器。
“好吧.我去看看，不過，我不敢保證一定能修好啊。”
在她的步步緊逼之下，他終于答應幫忙。
她呼出了一口氣，今晚的郁悶好像稍稍緩解了一點兒。
爸媽媽探親未歸，房子里就只有她一個人了。她買了一袋喜歡吃的橘子，房間里縈繞著一股橘子皮清冽的香氣。
小軍似乎一直很喜歡這種味道，一進門，他深吸了口氣，笑著對她說真香。她好久沒聽到別人的夸贊了。
看他這副樣子，她心里挺歡喜地拿著橘子請他吃，被他拒絕了。他笑著說他是來干話的，說完鉆進了浴室，片刻傳出敲敲打打的聲音，她其實沒指望小軍能把淋浴器修好，這會兒她感到從未有過的放松，小時候的感覺又回來了，讓她覺得心里踏實。
過了幾分鐘，小軍出來了。他搓著手，頗有點地興奮告訴她，毛病找到了，不過，他需要一把扳手才能把淋浴器修好。
她的家里當然沒有這種工具，小軍說回家里拿扳手來，她笑著說謝謝。然后把一杯菊花茶遞給了他。他有些受寵若驚地接過來，臉上又浮現出了那種特別干凈的笑容。
她看見他的眼睛瞇了起來，眼角的皺紋像泡在水中的菊花一樣綻放開來。就在這時，她眼前突然一片漆黑，停電了，整棟樓都陷入了黑暗。
小軍的笑容似乎還飄浮在黑暗中，像突然斷電的白熾燈的鎢絲，在她眼里殘留著清晰的印象。
兩個人相距只有半米的距離，彼此的呼吸聲聽得極為清楚。她的氣息率先亂了，胸脯開始一上一下地起伏。接著，她覺得有雙手握住了她的手，這只手戰戰兢兢卻又無比灼熱，它很不老實，順著她的手腕一直往上緩慢地爬，像一條饑渴的蛇尋找最終的目標。
她的牙齒劇烈地打著顫，她想伸手把那條蛇打掉，但她的手重得連抬起來的力氣也沒有了。
小軍的遲來的愛把小微帶回少女時美好的回憶，充滿失落和痛苦的心態消失了，而那張和曾經跟他一起生活過的面孔，變得越來越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