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序承義十一年九月,氣候微寒,昭明國東垣城西郊。
趙河背著兩塊粗餅一把鐮刀正欲出門,被隔壁的陳家婦人叫住。
“小河,砍柴去?”正包著頭發在院內漿洗衣裳的陳夫人笑說,“你來,我有事托你。”
趙河應了聲,踩著院墻邊的柴堆翻過去。
他明年破歲,較之同齡人生得更為瘦長,身手自然靈活些。
陳夫人在圍裙上擦干凈手,回屋摸出幾個錢并一個布口袋。出來見大門未動,少年已在院中,她不由一笑:“你呀,獨個兒去還是同常家小哥一道?”
陳夫人原是當地氏族陳家的婢子,隨主家姓陳,生得極清秀,往日里便十分照料隔壁這對孤兒寡母。
趙河自然同她親近些,道:“兩個人一道去,天放晴了,我倆約著多備點兒柴,用不完的上集市賣去。”
常勝是隔壁村的,比他大三歲,兩人是自小的玩伴。常家里人口多,負擔不起,趙家只有趙母,日子孤苦,他們時常約著一道去附近的長興山砍柴補貼家用。
陳夫人聞言又折回屋內:“賣別人做什么,都給我家送來。你叔忙,我們正預備冬天的柴火呢。”
說著她往口袋里又塞了兩個雜面饅頭,與錢一起遞給趙河:“你娘沒來得及煮飯吧,和常小哥一道吃,別餓狠了。”
少年面上一紅,推脫不得。
“不白給你,你替我找些好干柴,砍得勻細點兒。同上回一樣,當抵你的工錢了。”她利索地重挽袖子,回洗衣盆前坐下,“前日云姐姐同我說,等下月就送你去陳家族學里念書,這是好事。晚上早點回,我和你叔講講陳家的事。”
她男人原是趙河父親的伴,并另外幾個身強體壯的一道替陳家賣命。后來在某次游獵行動中趙河之父替主家挨了一擊,沒熬過來。
好在陳家算厚道,將這院子送給了林云母子,加之周圍住著趙父的舊友,趙家常常得些幫扶,日子不算難過。
林云性子倔,陳家人原見她青春亡夫,預備找個旁支認她做干女兒替她再找戶人家,至于趙河也可收為旁支義子,拜入陳氏門下,也算是條好出路。她不肯,只求等趙河大些了能拜入陳氏修習,陳家便聘她在自家繡坊干活,也算變相的保障吧。
趙父的撫恤不少,林云不愿動。趙河有根骨,他們夫妻早打算著讓孩子闖闖修行之路,聽說修行所費甚巨,母子倆便過得有些拮據。
陳夫人嫁過來三四年了,對他家情況清楚得很,揮手道:“早些去,下半年日頭短些,晚上寒氣重,早點回來,莫叫云姐姐等急了。”
趙河一看天頭,道了謝便匆匆向長興山跑去。
他們所居的村莊離長興山并不遠,一路向西約走個把時辰,過了陳家設的哨卡就能進山。
負責登記的大叔早認識他,笑呵呵道:“小河來了啊,這兩天主家來人巡山,你們可以往里走點兒。”
“那來的人可多了吧?”趙河問。
長興山并不如何奇偉,屬天臨山脈橫入江下平原的一支,臨近東垣城,歸陳氏管屬。雖說陳氏時常巡視,但偶爾也有妖獸出沒的傳聞,因此大部分來吃山財的人只在外層活動。
要說什么時候深入最好,那肯定是主家巡山之時,有修士探路,就是遇上妖獸也能求救保命。
他想起陳夫人的男人有次帶回來一張灰狼皮,狼骨也賣了一筆錢。陳夫人穿著狼皮襖,漂亮的很。
大叔之前同趙河之父有些交情,因此四顧無人,低聲道:“主家的弟兄說這次是大公子來采藥,大公子這樣的人物自然是頂厲害的,聽說他最是心慈,我見他那行人順著小明溪上去了。”
這就是在說他可以順著小明溪蹭點兒嚼頭,修士看不上的在他們眼里也是值錢的。
趙河呵呵一笑,也不扭捏:“謝謝叔,對了,阿勝來了嗎?”
“常家大小子早到了,我見他好像往那邊去了。”中年人指了個方向,囑咐,“還是別往里邊走太深,你還小呢,下次主家來巡我再告訴你。”
趙河幾番謝過,進山而去。
東垣陳氏是近三四十年才興起的修行氏族,據說主家規矩極嚴,幾座屬地常常巡視,當地百姓過了兩代好日子,東垣城因此興旺起來。
趙河之父趙宇成養病時給他講故事,當今天下依大虞山及飛瀾江一分為二,北國荒蕪多戰亂,現任皇族于百年前以武力鎮壓群雄登頂,國號衡。
南國富庶,國號昭明。昭明皇室之下,國土一分五份,中原腹地歸皇室直轄,兩大公國與兩大世家宗門屬地犬牙交互,世家與王族拱衛昭明皇室,亦是百年之治。
衡國具體如何趙宇成不清楚,這東垣陳氏所依附的便是昭明國赫赫有名的筑岳宗。
講史得從頭起,大陸誕生之初,妖獸橫行,人與豬狗無異,為妖獸所食者眾,如此往復屬萬年。
傳說數千年前飛瀾江下游一部落遭妖獸襲擊,首領之女幸存,其名仴。仴不忍見同類被啃食而無反抗之力,發下夙愿,愿一步三叩拜行至大虞山巔,求天神眷之。若干年后,仴果然拜至山頂。神龍憫其赤誠,降下神殿,化身長風,撫行天地間,給孱弱的人族指引方向。
之后,人族有了靈脈,習百獸之所長,可吸納天地之精華修行,漸漸建立了新文明。
然,人族勢起,殺戮日重,妖獸幾近覆滅。神殿不忍見生靈涂炭,發下禁置,自此人族負靈脈者日益稀疏。
此消彼長,人族跌落,妖獸昌盛。人族再次奔赴大虞山祈求庇護,此時人們才發現,大虞神殿隱沒了。
“那怎么辦?”趙河緊張地問。
趙宇成摸摸他的頭,手上有藥味:“不怎么辦,總不能等死吧?人族自然團結起來,有靈脈的想辦法教普通人,有些有慧根的能感知靈氣,也能修行。我們組成了一個個群體,守在妖獸聚集地外,這就是氏族和修士的由來。”
有靈脈傳承的家族肩負重任,各負領土,挖掘領地內有潛力的修士培養,協力抗敵。靈脈較強的家族吸納百家人才,組成宗門,鎮守一方,比如筑岳宗便常年駐守天臨山脈。
五千年前,種族之戰一觸即發。
“后來呢?”趙河機靈,如今他是個人而非獸,自然可以推測出人類獲得了勝利。
趙宇成衰敗的面色上閃過一道寒光。
“后來,自然是循環往復……”
趙河不解:“可是妖獸已經被鎮壓了啊。”
“小河,踩在人頭上的,只有妖獸嗎?”
趙宇成話里有話,若是尋常人家,他肯定不講了,可他已經油盡燈枯,不得不教導幼子。
修士,雖然數量稀少,但畢竟是人上之人,眾人自然趨之若鶩。有了權勢富貴不夠,修士無人管束,漸漸成了另一種妖獸,其惡行更甚,欺男霸女,無所不為。
趙河還未張口,趙宇成拉過他的手,在空中畫了個圓。
“五千年前我們走到這里,如今我們再一次走到了這里,小河,你想想接下來會發生什么?”
父親的手掌枯瘦,聲音低沉,趙河不得不跟著他的話思索。
“接下來,戰爭會再次爆發,妖獸,不,壞修士會被消滅,”他睜大眼睛,“是衍天教!”
趙宇成贊許地點頭:“是的,三千年前,人族混戰,衍天教崛起,誅殺邪修,懲惡揚善。衍天教在各國各地設立分殿,不拘修士凡人均可參與遴選,修士必須遵循其制定的規則,否則人人得而誅之。
從圣女仴到衍天教神殿落成,至此,沒有靈脈,被神明遺棄的我們才終于站立于天地間。”
趙河被父親眼里的向往和贊許震撼,久久不言。
沒過幾天,趙宇成病故,陳家派人來為其收殮,提出可收趙河為義子。
林云被丈夫囑咐過,自然是不肯的,做了陳家人,受了陳家恩,將來趙河如何加入衍天教呢?
“小河,這里!”遠處,一陋衫少年揮手,他生得黑壯,頭發有些蓬亂,正是常勝。
趙河拋開思緒向他跑去,一會面常勝就不客氣地去解他身上的包袱:“陳姨給你塞什么好吃的了,快給我嘗嘗,我沒吃早飯呢。”
“去去,上了山找個地方吃,這道上都是灰。”
嬉笑間,兩人一道向山南邊走去。
砍柴,最好的地方是陽坡,日頭足,木頭好,柴也干。
前一陣下秋雨,這幾天放晴,來砍柴的人多,少年膽子大,加之守山人的提醒,兩人一路摸去了深山。
找了個好位置,二人忙活一陣,各自壘了一堆柴棒。
常勝嚷嚷著餓了,趙河打開布口袋,里邊是兩個白面饅頭兩個雜面饅頭,常勝帶了兩個大南瓜餅,加上趙河的粗餅,兩個半大小子吃了個十二分飽。
噎得很,常勝說小明溪應當在附近。這里人跡罕至,趙河不放心,他將柴捆好,兩人一道找水去。
他們根據溪流下游判斷出大概位置,沒走多久就聽見水聲,撥開草木,果見一彎清溪。
常勝正要去捧水,趙河忙拉住他,示意噤聲。
兩人一道大的,常勝哪里不懂,摸了摸腰間別著的鐮刀,壓低聲音:“兔子還是狐貍?”
“灰的,那邊,看見了嗎?我走后邊繞過去,你堵這里。”
常勝瞇眼看去,果見小溪旁的草叢里有灰麻色絨毛在動。
趙河有些伎倆,動作輕,緩緩走到上游。兩人互視一眼,趙河猛然一撲,那兔子生得肥碩,用力一掙,踹了他一腳向外逃去,常勝動作麻利,一腳飛踢向那兔,將其踢向趙河懷中,趙河哪肯再失手,兩相一扭,提起麻兔的雙耳,這下兔子再怎么蹬撞都無用了。
常勝嘿嘿一笑:“這只肉肥,老規矩,肉一人一半,皮子這回歸你了。”
趙河也高興,一手解下發帶將野兔四肢捆了。
這里已近深山,最好不要殺生,以免血氣招來妖獸。
兩人將兔子和柴棒丟一起,各捧水喝了,守在河邊休息。
常勝不老實,道:“我看這里人少草肥,說不得還有呢,等下再找找吧。”
趙河不肯,靠著溪流最怕有毒蛇。
“我帶著解毒粉,去不去,你不是想給你娘做個毛手攏嗎?這只兔子可不夠。”常勝拍拍衣下荷包,他們常上山,金瘡藥和解毒粉是常有的。
趙河心中一動,林云是繡娘,一雙手最要緊,怕手粗了勾絲掛線,日常家里重活都是趙河一力干的。平時還可,尤其怕冬天,又冷又干。他從今春開始攢皮子,原本都夠做件小皮襖,哪知夏伏天他貪涼中了暑氣,林云將這些東西賣了換藥錢,又得從頭攢起。
兩人一拍即合,趙河怕兔子跑了,將五花大綁的肉兔捆在身上,又給柴堆位置做了標記,兄弟倆向林深處試探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