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雙從人群中跑到爸爸的身邊，挽起了他歷經滄桑本還充滿了力量的胳膊，但是現在這具胳膊似乎像是泄了氣的皮球。爸爸沒有哭，他只是用另一只手把自己從地上撐了起來。李小雙可以感覺得到的是，他摟住的這一只手里的這幾封信件是很沉重的。
李小雙的視角跟著爸爸的視角看向那輛搖搖晃晃逐漸遠去的班車道：“爸爸，姐姐……”
爸爸回答道：“是的，姐姐已經走了。”
李小雙道：“姐姐她……”
爸爸接著道：“她怕是恨死了我這個爸爸吧，你會跟姐姐一樣恨爸爸嗎？”
李小雙道：“我不知道，不過，我知道我媽確實是做的不對的，但是……”
“但是她畢竟是你媽，你媽無論做錯了什么你都要原諒她，她只是對你姐姐不好，對你爸爸不好，對你一定是好的，你曉得了不。”
“我曉得了。”
“嗯，爸爸不要求你像姐姐那樣優秀，但是爸爸只要求你一件事，請你務必要答應我，行不行，兒子？”
“你說，我聽著呢。”
“嗯，即便是爸爸不在了，你也要保護好你的媽媽，她不是本地人，所以……”
“所以你認為你有愧于她嗎？”
“是的，你媽媽是我在云南打工的時候帶回來的，那時候你姐姐還跟著你奶奶生活，而你奶奶去世后，我才將你媽媽帶回來，之后才有了你，但是生你的過程是充滿曲折的。”
爸爸緩了一口氣繼續說道：“你媽本來是不想要你的，是我決議要生下你，因為她作為外地人在我們村生活還是不適應的，我的目的是讓她留下來，畢竟有她在至少家庭還是完整的，你已經十二歲了，應該能明白我的意思。”
“難怪，難怪她會把怨氣都撒到姐姐身上，我明白該怎么做了，爸爸。”
爸爸嘆了一口氣道：“扶我一下，我現在起不來了。”
“嗯。”
隨后李小雙將爸爸扶了起來，停頓了一下繼續道：“姐姐……”
“姐姐可能不會再回來了，我曉得李香玲的性格，她一定不會再回來的，至少在她還沒有放下之前，是不會回來的。”
爸爸拍了拍身上的灰塵，然后將錄取通知書揣進藍卡其衣服的兜里，隨后摸了摸李小雙的脖子，道：“你媽呢？”
“我媽去茶館打牌去了。”
“唉，你現在去你媽那里吧。”
“那你怎么辦？”
“我回去把牛趕上坡，把飯做好了等你們回來吃飯，你看行不行？”
“行。”
說完之后，李小雙就淹沒在了鄉場的人海之中，李爸爸也默默的走了回去，蕭瑟落寞的背影在夏日的陽光下，看不到多少生氣。
……
搖搖晃晃的鋪裝山路漸漸變得平緩，預示著班車已經走向了道線，也預示著李香玲擺脫了如座下的破車一樣糟糕的往昔，由此展開了新的旅程。
她從睡夢中醒來，揉了揉眼后看著車窗外映入眼簾的梯田，那隨風搖曳的禾苗似乎要抽出了穗子，就如她對未來的展望一樣。一閃而逝的形形色色的貨車、客車隨著改革開放的進一步發展滿載著希望努力地前行著。
李香玲呼吸著夾雜尾氣的熱浪和灰塵的空氣，讓她本有些舒緩的心情瞬間變得煩躁和不安，隨即終于還是按耐不住將頭伸向了窗外干嘔了出來。那一頭因營養不良而泛黃的頭發也隨之變得凌亂，還沾上了自己的嘔吐物。由于她從昨晚到現在沒有進食，才沒有吐出更多的泔水。雖然她的高中三年也是在這條路上度過的，然而以往從家里到學校的行程只是靠一雙腳來完成的，因此對于坐車還是有些不適，尤其是這樣一輛除了喇叭不響哪里都在響的班車。
這時，一只手里拿著手帕的手伸向了李香玲，然而手的另一頭全是擠在一起的胳膊，看不到那個人的頭，只聽到有一個洪亮的聲音大聲地喊到：“李香玲，接到起，我的手伸不過來。”
李香玲揉了揉自己模糊的眼睛，轉過頭來看這只伸過來的手，這只手里的手帕，她沒有猶豫地放棄了接過這張手帕：“我不用，謝謝你，李建偉。”
“你都那副樣兒了還在跟我逞強嗦，拿過去，我遭不住了。”他的手還是伸著，一個勁地催促李香玲，但李香玲仍舊沒有要接的意思地說道：“我這里有的。”
“你有沒有我還不曉得邁，整個村都曉得你那個后媽的德行，村委會的人都不敢惹的人，你會有這些東西？”
不說還好，這一說李香玲隨即閉住了嘴，不再理會李建偉。李建偉可能是手伸酸了，也可能是知道了自己說錯了話，悻悻然地縮回了手，隨后努力地把頭從擠滿的頭群里齜牙咧嘴地伸過來，看看李香玲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香玲，李香玲，你啷個不開腔唉？”
李香玲還是不說話，李建偉說道：“好歹我還是你一個幺爸，雖然不是親幺爸，你啷個連幺爸的話都不理呢？”
李香玲直接不僅閉住了嘴，還閉住了眼睛，又將頭伸向了車窗外。這個初中的同班同學正是她隔房的幺爸，他除了成績不好，也是不學無術的社會青年，喜歡三五成群地到處惹是生非，所以作為對于李香玲這種內心驕傲的人而言，她們之間還是存在一堵無法突破的高墻。
李建偉看著李香玲不再理他，他也一臉傲氣地縮回了頭，罵罵咧咧地說道：“媽喲，你嘞個犟拐拐，要是別個的話，我坨兒都甩出來了”
然后整個車里又回到了滿是汗水的味道和雞鴨、小豬叫聲與大伙兒之間的嘈雜之中，直到縣城的終點站。
……
隨著一腳剎車下來，班車穩穩靠在了站臺，售票員隨即推開人群，猛的從駕駛員的位置跳下車，再轉到后門為止，用腳狠狠的踢了兩下車門，猛的一拉，才把銹跡斑斑的車門拉了開來，然后大家一哄而就地擠出去，售票員手里拿著票盒子，一邊收錢一邊撕發票一邊又擦著汗水道：“一個人三塊五，個人把零錢準備好哈，我這的零錢不多喲，搞利索點，莫啷個拉稀擺帶的。”
隨著一個個的下車，車里也逐漸空曠，最后就只剩下一個李香玲，她從褲腰上解開一只襪子，從襪子里面拿出一張皺巴巴的五元錢，隨后又小心地把襪子系在褲腰上，扛起自己的行囊，走下了車。
“李香玲，今天就不收你的錢了，你幺爸把你的路費已經給了。”
李香玲一臉詫異的抬頭看了一眼售票員，然后埋著頭走出了車站。
……
車站外的人行道之間穿梭著形形色色的人，有出租車司機的吆喝聲、油炸煎餅的滋滋聲、服裝店的喇叭聲、錄像店的音響聲等等。
在車站出口的一角，李建偉蹲在那里一陣吞云吐霧地抽著煙，看到李香玲出來了就在那里招著手道：“李幺妹，過來過來。”
李香玲不想理他，轉身就走，隨即李建偉一個健步就跨了過來，一把就把李香玲的行囊奪了過去道：“嘿，格老子，下都下車了你還是不張實你幺爸邁。”
李香玲被這一折騰，舉起了那雙纏著打著碘伏紗布的手，然后“嘶”的一聲，眼淚就滾了出來。
“唉呀，你都成這個樣兒了，還跟我犟，走，幺爸給你買雙鞋子。”李建偉一邊說著，一邊扛起李香玲的行囊一邊拉著她的手膀子就往服裝店里走去。
人就是這么奇怪，明明看上去是一個吊兒郎當的人，好像他的心思卻又沒有外表展現的那么粗獷，即便是對方身處于如此窘迫的處境，他不僅沒有落井下石，反而伸出了援助之手，即便彼此之間有著難以消除的隔閡。
所以我們主觀直覺看到的事實會不會不再是事實的本質，而只是掩蓋事實背后的一層偽裝或者偽裝之上的面具呢？在面對這些問題之時，我們往往自以為正確的道德判斷在深入的邏輯的推理歸納和總結后會得出不一樣的結果呢？這是李香玲還沒有想明白的問題，好像也成為了我要去想明白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