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著,要入冬了。苑兒,多練練氣,莫在唱戲時讓冷風(fēng)鎖住了喉嚨。”
“知道了。有你這個柳夢梅在呀,我便沒什么擔(dān)憂的了。”
“我終究是你的陪襯。兩月后那場戲,來的都是有名的主子,他們還不是為了聽你唱嗎?”
“師哥,你就別捧著我了,我可沒有師姐厲害。有吃的嗎?我餓了。”
“我就知道,所以我早就買好了你最愛吃的綠豆糕,在那邊的妝臺上。”
……
“師哥,今天的綠豆糕味道怎么怪怪的……”
“不會吧,是你常吃的那家鋪?zhàn)淤I來的啊。”
……
“我?guī)熋眠@是怎么了!她為什么說不出話來了?”
“您冷靜冷靜,這不是送到醫(yī)院那兒去了嗎?”
“如果她唱不了戲,那我也不唱了!”
……
“大夫!楚苑她怎么樣了?”
“目前清醒過來了。您是病人家屬嗎?”
“我是她師哥。”
“她沒別的親屬來嗎?”
“大夫,有什么事您就和我說,她是孤兒。”
“好吧,病人應(yīng)該是服了某種毒,導(dǎo)致聲帶受損。”
“聲……帶,受損?”
“就是她成了啞巴,但還是有康復(fù)的可能。”
“她……成了啞巴……為什么會這樣……究竟是誰要害她……”
……
“師哥,班主讓我來安慰安慰你。”
“嵐秋,苑兒她不知被何人陷害至此,真是蹊蹺,蹊蹺!要是讓我知道是誰做的,我定饒不了他!”
“苑兒成了啞巴我也是萬分傷心,但這不是還有康復(fù)的可能嘛?”
“但愿能夠康復(fù)吧……”
“對了,班主讓我代替苑兒來唱旦。”
“你來?”
“是,師哥,你萬萬不可因?yàn)樵穬旱氖戮头艞壸约旱娘L(fēng)光啊!”
“我已經(jīng)無心再唱了……”
“師哥……”
“你做什么,松開。”
“師哥,你不要這樣……我愛你!我愿意把一切都給你,師哥……”
……
“我養(yǎng)你這么大,說啞就啞啊你!你,你給我滾!有多遠(yuǎn)滾多遠(yuǎn)!從今往后,春風(fēng)苑決不允許你踏進(jìn)半步!”
“去,把她拖出去!”
……
楚苑從夢中驚醒,汗水浸透了貼身的衣裳,濕黏一片。她從床鋪上掙扎著起身,看見窗外仍是黑夜,至于什么時辰,她并不知。要再想入眠,怕是不可能了,于是她穿好衣物,走出了廂房。廣陵的雪停了,天空清朗許多,明月輝光映照在雪地上,使得院中事物輪廓分明,無需燈照也可看清。
“呼……”
楚苑輕呼出一口氣,水汽瞬間凝結(jié)成霧氣,飄散在空中。
“啊——嗯……”
她試著發(fā)聲,但一股鉆心的撕裂感從咽喉處傳遍全身。她眉頭緊皺,雙手捂住喉嚨,以為這樣便可緩解那陣劇痛。她保持了這樣的姿勢很久,隨后再次嘗試……今夜安靜的很,靜得只能聽到她的聲音,一遍又一遍,縈繞在他心間。
同樣的,林微雨并沒有睡去。他走出臥房,透過楣窗看見了院中獨(dú)立的楚苑,月光在她的發(fā)間游離,縈繞著她絕美的面龐,但是,愈發(fā)美麗便愈發(fā)脆弱。
林微雨沒有推門而出,只是靜靜地看著,忽地他想到什么,從臥房中取來鉛筆與畫本,描繪下這個可遇而不可求的景象,欲將之為永恒。
直到雞鳴報曉,天際一線異色,林微雨從堂中座椅站起。
“今年的冬天,真冷。”要問為何如此,誰能明晰?
就像不知為何收留楚苑,權(quán)當(dāng)是偽善一發(fā),給自己增添這么個要牽掛的人。以后怎么安排,倒也成了未知數(shù),也許難眠,恰是因?yàn)檫@種思慮吧。
楚苑不明昨夜練習(xí)說話到幾時,到了天明只感覺咽喉陣痛。她伸出一指蘭花,清淚化作冰掛的消融,直墜地面。
抹凈眼淚,她走出廂房,看到林微雨推門而出,竟略有羞怯,背過臉去,免得對上眸子。他笑出了聲,率先開口道:
“去洗漱吧,我剛剛買了早飯和綠豆糕,料你是喜歡吃這綠豆糕的吧?”
她聞言轉(zhuǎn)過頭來,只盯著他的雙腳,隨后點(diǎn)了點(diǎn)頭。待到用完早飯,楚苑寫了張字條,遞給林微雨。
上寫道:
“今日春風(fēng)苑演牡丹亭。”
林微雨看后思索片刻,隨后問道:
“你想去看嗎?”
她點(diǎn)頭。
“或許,她在那兒有個放不下的人。”
他心想。
春風(fēng)苑于未時上演《牡丹亭》,到那時廣陵城幾乎所有有頭有臉的人物會到臨,這對于任何一個戲子來說,都是拋頭露面的最佳時機(jī)。聽眾們早已對那位名為楚苑的天才戲子有所耳聞,但對落座后被告知,這旦角并未由楚苑來扮,不免心中不快。有甚者已經(jīng)帶頭離場,圖個威風(fēng),攪得人心慌。本已滿座的戲園子因此有了空。
林微雨臨行前將楚苑打扮了一番,裹上頭巾,叫人一時無法辨認(rèn)。來到春風(fēng)苑前堂時,戲已開場許久了。
“買兩張戲票。”
“先生、小姐,您確定買《牡丹亭》的票嗎?”
“是。”
“聽我好言相勸,這戲的旦角都被人替了,況且這也過了開場時間,您……”
“賣我兩張吧。”
“這,好吧。”
兩人依票于后排落座,此時恰是“訣謁”折尾,夢梅唱:
“學(xué)干謁黃門一布衣。”
凈對完隨即下臺去,待麗娘出場,臺下唏噓一片。只聽她唱道:
“徑曲夢回人杳,閨深佩冷魂銷。似霧蒙花……”
不經(jīng)意間,楚苑將手邊的茶杯觸至地面,頓時碎作一灘。聽眾被引投來目光,叫人好不自在。林微雨連忙向周邊輕聲賠了不是。偶然,臺上楚嵐秋一瞥,只覺那女人有些熟悉,直到看清頭巾下的半張臉才認(rèn)出,那竟是本該流落街頭、不知死活的師妹——楚苑。
直到此折結(jié)束,楚嵐秋退回幕后,驚慌之色才于表面顯現(xiàn)。
“那真的是楚苑!她為什么還能回來……她不應(yīng)該被人打死了嗎……”
她癱坐在椅子上,也不顧周圍人的眼光,只覺得將來的路不再安寧。
楚苑的內(nèi)心定然早已波瀾起伏,尤其是見師姐代替自己與師哥陳玉樓同臺扮情。但是她也不愿究其根本了,畢竟,今日此行,或許只為見陳玉樓一眼,就作是告別了。
……
回想起剛被師父領(lǐng)進(jìn)戲班子,只覺此生無望,這座牢籠,怕是一輩子也逃不出。而師父對這種沒爹媽的孩子,頗為厲害,秉著“練不死便死練”的觀念,楚苑的日子很不好過,若不是顯露些天賦,怕是永遠(yuǎn)見不到師父的笑臉,等著她的,唯有死路一條。
班子里,她叫“細(xì)枝兒”,因?yàn)樯碜淤酰w細(xì)得風(fēng)一吹就要飄走了。起初是些許個頑皮的師兄,拿這新來的女娃作樂子,便起了這個綽號。當(dāng)綽號被叫久了,也便成了名字,之后再沒人知道她原本叫什么名字,問了也不答。她只記得,那次在雨夜獨(dú)坐練臺旁時,有兩個不喊她“細(xì)枝兒”的人靠近,遞出一包綠豆糕,油紙上浸了點(diǎn)點(diǎn)雨珠。
“吃吧,師妹。”
支撐這嬌柔身子骨的狠勁終于被沖散了去,淚水如同那冷雨,被他們漸漸焐熱。
學(xué)成那天,師父給起了藝名,與兩位杰出的師兄師姐一起,一個叫楚嵐秋,另一個叫陳玉樓。他們?nèi)肓舜猴L(fēng)苑,很快便小有名氣,料得前途無量……
“師姐,小木頭和我說,天上有牛郎織女,可是今天下了雨,他們是不是不能相會了啊?”
“這牛郎織女啊,每年都會在鵲橋相會,就算今夜下雨,也阻擋不了他們。你看,他們在那烏云后,攜手觀景呢!”
陰云淡處暈出了月光,描摹了云影。
“你們也會像牛郎織女那樣嗎?”
“誒,牛郎織女只可一年一會,我和你師哥啊,要一輩子在一起。”
但楚苑定然不知,那時的陳玉樓并不明這種情感。人這一輩子最悲切的事,莫過于將朦朧的在乎,定義成愛情;將愛情誤認(rèn)為類似親情的關(guān)照,最終一廂情愿,兩心破散。
由此內(nèi)心的遺憾與妒忌轉(zhuǎn)而化作了恨,使得人間喜劇突遭橫禍。
那是她在春風(fēng)苑的最后一場戲——
旦: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殘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旦、貼:
“朝飛暮卷,云霞翠軒;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貼:
“是花都放了,那牡丹還早。”
她們于“驚夢”折尾唱罷對視而下,臺下雷動,臺上寒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