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德十二年,冬
大雪已經下了一天一夜,仍然沒有停的征兆,寒風卷著雪片刮在臉上象小刀子一樣,生疼。
剛過未時,京城最熱鬧的街道上便沒了往日繁華,只有零零散散的幾個小攤位還在風雪中堅持著。大黎的冬天,對于窮人來說,實在難捱。為了生計,莫說下雪,下刀子又如何?
一輛華蓋馬車自風雪中而來,跑得不快,駕車的車夫瑟縮著身體抵御風寒,緩緩將馬車停在一間店鋪前。
店鋪的伙計搬著門板正要打烊,一看那馬車上挑起的燈幡,立馬停了手中的活計,邊擦手邊跑近馬車,笑得有些諂媚:
“哎呀呀,您看這鬼天氣,想買什么,叫府中小廝招呼一聲,小的便給您送到手邊。何勞您冒著風雪跑這一趟,真是折煞小的了?!币贿呎f著一邊躬身候在車前。
沒人回答,伙計遲疑地看了車夫一眼,又向前拱了半寸身體。車夫對著伙計搖了搖手,用馬鞭輕敲車廂立柱,并未說話。
伙計一愣,這車夫竟是個啞的。
于是小心翼翼地又拱了半分:“洛王爺?到了。”
邊說邊小心地望向藏藍色廂簾,正要再發聲時,一道清脆的女聲傳出
“莫叫了,去店里準備熱茶湯罷?!彪S聲一個身穿鵝黃色小襖的丫頭從車廂內鉆了出來。
伙計愣了須臾,沒敢說話,轉身向店里走去,邊走邊小聲嘀咕:
這洛王爺怎地不用隨從,竟換了一個脆生生的小丫頭使喚?
心念動著,嘴角不由彎起,邊笑邊往店內走去。
這廂馬車前,小丫頭轉身挑起廂簾,笑道:“真讓您說著了,果然再晚一刻,今兒您就沒有果子糕吃了?!?/p>
里面的女聲有些懶洋洋,似剛剛醒來,帶著些許怔忪:“今兒這車駕的好,竟睡著了,比洛松那小子強多了。”邊說邊要起身,小丫頭拿起小榻上的白狐裘披風給少女披好,抬頭對上一雙水盈盈的多情眼。
“大小姐,還是您聰明,坐著王爺的車出來,不然我們恐怕連大門都出不來,就被王妃抓回去了?!本徱痪徲值溃骸澳阆氤载S玉堂的果子跟婢子說一聲就成,怎地要冒著風雪走這一趟,萬一被王妃知道,少不得又要挨一頓數落?!?/p>
“你以為母親真的不知道我冒雪出門嗎?”
少女邊說邊挑開廂簾,車夫早已把腳蹬擺在馬車旁。少女彎眼笑著下了馬車,隨手遞給車夫一個錢袋子,沒再說話,徑直向豐玉堂走去。
車夫打開錢袋瞄了一眼,雖不能言,卻驚得睜大了雙眼。
大小姐今天心情這么好嗎?足足賞了半年的月錢。
望著那婀娜的背影,撲掃掉額前的落雪,車夫心想,大小姐啥時候還能再偷偷坐著王爺的馬車出門???
豐玉堂內本已熄了火燭準備打烊,此時因為貴客臨門,又將火燭盡數點燃,并備了上好的熱茶等候,掌柜親自站在門口迎接,只因那伙計說鎮南王的馬車親臨。
然而等了片刻,卻只等到兩個裊裊婷婷的身影一前一后進到店內,掌柜白了伙計一眼,轉身回到柜臺內繼續撥弄起算盤來。
伙計哽了一下,依舊微笑上前,只是笑中已不見諂媚。
小丫頭豈能看不出這伙計前后的變化,正要發作,少女已然開口:
“請問,可還有果子糕賣?”聲音婉轉清脆,讓掌柜忍不住抬眼向這邊望過來。
只見那少女皮膚白晰細膩,眉眼含情,黑亮的眸子中似隱著一汪湖水,眼梢上翹,長眉入鬢,唇角微微上彎,淺笑間自帶著一股風流。
再看那身段雖被拖腳的白狐裘披風包裹,卻能看出身材高挑,婀娜玲瓏,夾帶著風雪進門,又憑添了幾份清冷。
掌柜挑開窗縫看向那馬車,方頂華蓋,燈幡上的“洛”字在風雪中依稀可辨。再看向少女,臉上重新堆起笑意,從柜臺后轉出,抱拳一揖。
“實在不巧,這兩日大雪,客人稀少,便做的不多,已然賣光了。客人可預定明日來取?!闭f完向伙計使了一個眼色,伙計將人引至廳堂內落座,奉上熱茶,隨后取來一本小冊子遞給少女。
少女翻開看了看,口中嘖嘖稱奇,隨手點了三四樣點心,端起茶碗看了看,嗯,是上好的官窯瓷器,忍不住又打量起店內的裝飾,粗看不起眼,細看下,皆是黃梨木的家俱木器,就連那盛果子的器具竟也都是白銀的。
這,只是一家點心鋪,不知道這鋪子的東家要賣掉多少糕點才置辦得下這些家當。豐玉堂,記下了。
少女緩緩起身,伙計以為她要走,連忙上前相送,誰料少女繞過他,圍著店鋪走了一圈,在柜臺前站定,伸手把算盤上的珠子撥亂,歪頭笑著看向掌柜:“我想盤下你家店鋪,叫你們東家來?!闭Z氣輕松卻并不客氣。
掌柜嚇的抖一抖,面上依然鎮定:“小可便是東家,此店是祖上經營了幾十年做到今日,也有些熟客,口碑尚可。卻不能依了小姐出讓,這是小可一家老小的嚼用,哪里能賣,不可不可?!币贿呎f一邊急赤白臉的擺手。
小丫頭也嚇了一跳,大小姐不是來買果子糕的嗎?怎地竟要盤下人家的店鋪?急忙上來拉了少女的胳膊,少女拂掉丫頭的手,指著掌柜的算盤說:
“這算盤珠子是白玉制的,你坐的椅子是黃梨木制的,我竟不知,如此奢豪的店鋪,竟用不起一個掌柜,還要東家整日在店里噼里叭啦撥弄算盤?東家真真小氣吝嗇?!闭f著歪頭盯著掌柜看了一眼,“你說,是不是啊?東家——”
東家兩個字拉的好長。
那掌柜也是老江湖,知道她是有意發難,也沒了好臉色。
“在下不知可有哪里得罪過洛府?但在下卻知,洛王爺治家嚴謹,家眷從未恃強凌弱,家中仆從,也從未仗勢欺人。在下看小姐的馬車是洛府的,洛府亦是小店的常客,小姐卻看起來極為眼生,不知如何稱呼?”
“放肆,我們大小姐的名諱豈是你能打聽的?”
“阿香~”
掌柜愣了愣,洛府大小姐?那個王府嫡長女,卻沒有封為郡主的洛傾城?
“原來是洛王爺的大千金?!闭乒裼直灰?/p>
被喚作阿香的丫頭懊惱的拍了一下嘴,應該說是二小姐。
少女沖著阿香搖搖頭,繼續笑道:“掌柜莫不是以為這京城里有人敢明目張膽的冒充鎮南王府的人?”
“不敢不敢,只是在下不才,王府的世子郡主都有幸得見,看大小姐極面生,不免口快,望大小姐見諒?!?/p>
這句話有點打臉,鎮南王洛銘禮有嫡出一子二女,嫡次女洛傾晴,安平郡主,嫡子洛驚鴻,鎮南王世子。只有她,雖是嫡長女,卻未得任何封號,平日里只稱大小姐。
阿香一聽就炸了毛,雙手叉腰指著掌柜罵道:
“你算什么東西,這樣夾槍帶棒的罵人,便是大小姐只是大小姐,也不是你這種腌臜東西可以編排的?!?/p>
洛傾城全當沒聽到,走到一處架子處,拿起一只琉璃盞把玩,邊玩邊夸:
“東家,這琉璃盞是西域的吧?嘖嘖,手感細滑,”拿起來對著燭火照了照,“晶瑩剔透,好物好物。”剛說完,便聽一聲脆響。
啪——好物成了碎物。
“哎呀,打碎了,怎么辦???”少女嚇得一轉身,往旁邊躲,看似怕碎片扎到腳,不想又撞了墻邊的大瓷瓶,又是一聲更大的脆響。
咣當——嘩啦——
“哎呀,又碎一個,怎么辦怎么辦?。俊鄙倥疅o辜的看向掌柜,眼里竟然盈出淚來。
掌柜哪里能看不出她是故意的,心中有氣,疾步走到碎瓷瓶前,氣得一口氣差點沒上來,指著地上的碎片:“大小姐可知,這是百年前的舊物,價值連城,你讓小可如何向東家交待?”
“???您不是說您就是東家嗎?難道您騙我?”洛傾城看著掌柜,嘴巴扁了扁,眼里竟真的流出淚來,一副受了委屈的可憐樣子。
掌柜腦袋轟一下,哪里還顧得上那許多,指著洛傾城兩主仆罵道:“今日你就是天王老子,也別想走出這個門,什么王爺,這是天子腳下,就算是王府的大小姐也要講個王法吧,一來就要盤我的店,不賣就摔我東西。你們是無賴嗎?”
說完向已經傻掉的伙計使了個眼色,伙計立馬扛起門板將店門封上,雙手叉腰站在門前,氣勢洶洶地將門堵了個嚴實。
阿香一個搶步擋在少女身前,眼睛瞪著溜圓,“你們,你們要干嘛?”
“我能干嘛?賠錢,或者報官?!?/p>
“賠錢可以,你要把店盤給我?!?/p>
“做夢,你這是強買強賣?!?/p>
“不賣我就不走了,你報官吧,報了官我就說你強搶良家婦女。”
“我——我什么時候搶良家婦女了?你莫要胡言亂語。”
“把我們兩個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困在這里,不是強搶是什么?”
伙計和掌柜俱是一愣。
“你,你胡攪蠻纏,無理取鬧,還,還還毀我清譽。”掌柜一把年紀被人說強搶良家女子,差點氣絕。
伙計手忙腳亂的趕緊重新卸下門板,這強搶良家女子的罪名可擔不起。
誰知門板剛打開,一條黑影嗖的被扔進來,緊接著又一條人影跑了進來,三步并兩步來到洛傾城面前,拉開架勢一副要干仗的樣子,腳底下躺著一只舊布靴,一只腳只穿了布襪,
不是那啞車夫又是誰,他在外面等了半個時辰仍不見人出來,剛要上前找尋,便看到伙計把店門封了,可是大小姐和阿香還在里面,急忙翻找趁手的家伙準備救人,只一會兒功夫,又見那伙計卸了門板,便不管不顧脫下布靴朝伙計扔了過來。
洛傾城看到啞車夫,默了默,再抬頭看向掌柜已然變了語氣:
“游掌柜,叨擾了,今日碎了的物什,掌柜明日可去王府找管家賠償。明日我來取訂的點心,莫要做的太甜?!闭f完,福了福身,走出店門向馬車走去。
阿香快走兩步,趕到少女身前,扶著她上了馬車,腦袋里只有一個念頭,大小姐,又闖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