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村后山,荒涼至極。關于她,關于她過往的縮影。不是幡動,不是風動,仁者心動。
觀竹從來不是哪個朝代的人,或許用凡間的話來講,她就是一縷魂,一縷游魂。投身之地所經歷的每一世,換算成瓊華天的時間,也不過是她午后小憩。
她遇見李從嘉時,不知為何。那年他站在芳香的牡丹園中。鳥雀笑鳴,生機一片。興許是瞧他孤影孑立,觀竹心里突然冒出了兩個唐突且滑稽的字。
悲涼。
那時的她,還不知道這兩個字暗示了李從嘉的大半生。他又是否會以陳后主自比呢?這誰也不知道。只是他的神情,一如既往的憂郁。
……
琵琶聲中如潺潺雨聲,珠珠著落。原本潑灑的春風都讓人覺得開始意興闌珊。四分五裂的局勢讓他不能自在的做他的瀟灑山水郎。
李煜即位,褒貶不一。
觀竹的神通讓她預感此朝氣數已盡,她一眼望穿了結局。看他時,透過那層浪漫多情,觀竹不過是在憐憫大勢所趨之中的一個普通人。諸般困厄,或者,可以稱之為也算是個倒霉蛋。
只是這輕輕一瞥。
有的時候,就會讓人產生想要靠近之意。她為何就這般輕巧的理解了一個凡人,她自己也不知道。
李煜回過身,對著白牡丹間的蝴蝶笑了一笑。
觀竹驚訝,對視間發現,此人竟然是重瞳。
史書記重瞳之人有倉頡、虞舜、重耳、項羽、呂光、高洋、魚俱羅。相術之人道也,圣人異相,重瞳非富即貴,有帝王之氣。
李從嘉,有命無運。
呵呵,一介凡人,她倒是今日見了個新鮮。
星子慢慢,蒼山嶙峋。命運給的,賞也是罰,罰也是賞。古代帝王有一個蔑稱,叫作“天囚”。看著他周身枷鎖,觀竹覺得這個詞語太貼切不過。
想要親眼目睹王朝傾覆。
觀竹化名白鶴眠,成了樂府之中的一名琵琶樂工。阮、月琴、琵琶……和風惠暢的那天,她一眼相中了墻中央的螺鈿檀木五弦琵琶,正面雕刻鑲嵌貝殼片,圖案精美別致,十八朵梅花印記,正下方青鸞鳥繞祥云直沖云霄。
李煜的造詣不僅體現在詩詞,也在音樂、書畫、佛學。最初的他,轉頭看向佛學,觀竹并無多大感受,只是簡單的聯想到那句:天高地迥,覺宇宙之無窮;興盡悲來,識盈虛之有數。不知道這話,是不是他心中所想。
為后世眾說紛紜的,還是得本人親自答話。只可惜,人的壽命終歸有限。人也只有一張嘴,心性變幻莫測,什么都可能是假的。
感受卻是真的。成為白鶴眠的那段時間里,觀竹和李煜的接觸并不多,多的更是周后,大周后,周娥皇。揚州人氏,建隆二年,封為國后,通曉史書,善音律歌舞,弈棋也是佼佼者。
在白鶴眠這個旁觀者看來,文藝之中的共通之處,那時的李煜和周娥皇是實實在在的伉儷情深,琴瑟和鳴。
周娥皇精通音律,音樂造詣也頗為高妙。李煜其父特賜焦桐琵琶。安史之亂后,名大曲《霓裳羽衣》失傳,留給他們的只剩斷曲殘篇。樂府的工人魚貫而出,增增刪刪,哪怕是白鶴眠的加入,眾人所修繕出的譜調不盡人意。
斷斷續續,周娥皇頻繁出入樂府。
“為何總是愁眉不展?”
白鶴眠看周娥皇月下獨坐,她再次化為蝴蝶停在她的肩上。《霓裳羽衣舞》之律困擾她好久了,就是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她沒聽到白鶴眠的聲音。
窸窸窣窣的腳步聲,白鶴眠迅速躲進花叢。
宮人提著燈籠為李煜照明,他一手背后,朝著周娥皇的方向緩緩走來。明顯可以感覺到,空氣中除了花香,多添了一絲奇異的果香,漸漸的又變成了安神的木香,清新柔甜。
誘使白鶴眠聞了這香味兒,都差點墜入夢中。
李煜從懷中掏出香囊,體貼的為周娥皇系在腰間。
“夫君費心了。”
四下無人時,周娥皇會這樣喚他,就好像是平凡鄉野中的平凡小夫妻。她深知,李煜此番舉動,也只是為了她能開心。
她也希望他能開心,周娥皇對香道也有研究。
“能告訴我……”
她話未完,李煜抬起手,攔過她的肩膀,讓她的頭輕輕倚靠在肩頭,他的下巴貼著她的額角,彼此溫存:“沉香一兩,剉如炷大,鵝梨一個,絞碎取汁液。銀器皿盛沉香和鵝梨汁蒸三次,研和晾干……”
白鶴眠抱臂隱于階下。
“師姐。”
他的聲音很沉,教人聽不出任何波動。
白鶴眠臉色忽變,轉過身去,和屋檐上的盤旋的一只黑烏鶇對視了一眼。
闔閭宮闕,榮華生死。
白鶴眠微微一笑:“我還以為你遨游人間,一去不歸了呢。”
夜色幽深,意識到這里不是個說話的地方,白鶴眠撲棱著羽翅飛走了。
明月孤光自照,湖對岸云氣彌漫。
松散的心弦突然緊繃了起來。
駱凌恢復了正常樣貌,深眉高目,西域人的長相,與中原人有著不一樣的美。他站立在一樹云杉樹前,恍惚間,白鶴眠又看到了當年只會在山洞的石壁下作畫的孩子。
頭頂的天開始變得湖藍湖藍。
可是那又怎樣呢,終究是她傷害了他。
唐時陸上絲綢之路繁盛,取道敦煌、玉門關。傳聞西域有奇珍異石名為紅薔薇、芙蓉晶。有草名通泉,二者結合,有除盡世間邪念,無窮凈化之力。
遂就,她途徑河西走廊。
料想當年,少年將軍戎馬,封狼居胥。
西北處傳來一聲驚石震雷,白鶴眠循聲而行,無意救了個看起來有十二三的孩子。
沙丘、大漠、落日、孤煙……
那時的白鶴眠從未盤算琢磨過“命”。
若是天命如此,早知就避開了。
“來這里吧。”
駱凌手中執筆,不知道從何處冒出來的。
白鶴眠臉上臟兮兮的,駱凌抱起孩子,白鶴眠跟在他后面。
山洞的墻上,都是他描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