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屁燕脂客棧,房間漏風,處處破爛,墻還掉灰。
不過終于有張床了,能歇腳了。
我躺在床上,瞧見四壁空空,石頭砌的墻壁內外抹了厚厚一層黃土,隨時間流逝,黃土斑駁,有些地方已脫落。
到處是灰,當真是不喜歡關外。
大漠妖風多,不過當夜快黎明之際,風便平息了。
我睡了兩三個時辰,天大亮,一早便聽見外頭吵吵嚷嚷。
伙計來敲我的門,“姑娘,陸公子托我來問你,要不要打些水來讓你洗漱,你下來吃點東西?”
我沒好氣地回了一句,“吃什么,這荒漠里能有什么好吃的?”
小伙計道,“是烤羊。”
他說出烤羊二字時,我登的一聲就從床上坐起來了。
“不用打水,我下去自洗漱去。”
燕脂客棧總共兩層,上頭一層是廂房,下頭是天南地北來往的客人吃飯喝酒的地方。
二樓的層層樓梯也是用黃泥抹的,我踩上去,發覺里頭是薄薄一層木板,兩根有了總比沒有好的手腕粗的樹枝作為欄桿卡在二樓走廊之間,要是孩子從這短短一段路走過,怕是要嚇壞了。
我跟著伙計來到廚房外頭,有一口大缸,缸里的水已經有了些臭味,聞到了我幾乎不想用它來洗臉,這比七月半出任務在外還艱苦。
半只金黃的烤羊已經擺上了桌,陸明瞻比我起得早,坐在了一邊等我。
“餓了吧,明月姑娘。”
我在衣襟上擦干了手,抓起半只羊腿便啃。
陸明瞻的眼睛漸漸瞪大了,卻也沒敢多說什么,怕是從未見過我這樣狂野的吃法。
“你看我做什么?”我滿嘴流油,拿袖子擦了嘴角,繼續埋頭啃,我真餓壞了。
“呃……沒事,姑娘吃吧。”他遞給我一雙筷子,我沒接,只好放在我手邊,以免我改了心意想用筷子。
他夾起一塊面色如常吃了起來。
我們兩個已有好幾頓沒有吃飽了,路上的干餅泡了水,那叫一個食之無味,后頭遇見沙塵暴,還弄丟了不少干糧,他沒吃飽,我也沒吃飽,餓得我眼發綠。
昨夜險些斷了我手腕的銀鞍,扶著二樓的簡陋樹根躍到了我們身邊,施施然坐下了。
“怎么樣,姑娘,烤羊肉好吃嗎?”
我點點頭,沒想到這鳥不拉屎的地方,羊肉倒是回味無窮。
“自然是好吃,看姑娘都說不出話來了。這些時日啊,天氣總不好,送東西的人都來不了,廚房就剩下了一頭羊,一半還被陸三公子給重金所購,你光吃這一塊啊,就得二十兩銀子了。”
什么?二十兩銀子!
“這半頭羊,你花了多少銀子?”我問陸明瞻。
他撓了撓額頭,將木盤朝我面前推了推,避而不答,“點都點了,吃飽了才是。”
“一只羊,五百兩,這半只,不就是二百五十兩嗎?”銀鞍笑著對我說。
黑店,真是實打實的黑店,一扇門一千兩銀子修復,一只羊五百兩銀子。
二十兩銀子就夠一家人一整年吃穿無憂了。
我十二歲后殺人,不管契約收的是多少,我們統一殺一個目標五十兩,我吃兩塊,都夠我去執行一次任務了。
“你不要擔心,我有銀子。”陸明瞻看著我微微驚訝的神情說道。
我管他做什么,上一世家里的錢都是他來管,那么多年,我們兩個也沒缺錢花,什么草料錢,炭火錢,柴米油鹽醬醋茶,他心中有數。他甚至連哪家的豬肉便宜他都一清二楚,晚間歇息的時候跟我說哪一家便宜幾文,哪一家肉新鮮。
何必多憂心。
退一百步來說,就算是他真一分錢都沒有了,關我什么事。
銀鞍捻起一塊,正要吃,外頭一伙人三三兩兩走了進來。
見他們手中拿著畫像,銀鞍起身上前迎客。
“哎,這不是金刀劉通大哥嗎?怎么也打咱們這客棧過,好多年沒見了。雷公藤,怎么這么沒有眼力見,貴客來了,不知道上酒?”
伙計連忙去抱酒壇子來,上頭還封著泥胚,可見是鮮少拿出來的美酒了。
銀鞍湊近了,一眼看見了畫像上的人就是陸三公子。
低聲勸道,“劉大哥,我這做的是小本生意,不如看在我面子上,就不要生事端了。”
劉通笑道,“陸斗的消息是我們兄弟幾人花了大價錢買的,你的面子在我這里行不通。”
我吐出嘴里的骨頭,隔著幾張桌子,見方才來的那伙人,桌子底下刀劍已出鞘,蠢蠢欲動。
陸明瞻還在替我拆骨頭,絲毫沒有注意到那幾人的目光時不時轉向他。
我不知銀鞍這個人可靠不可靠,如果他們真是沖著陸明瞻而來,銀鞍可靠的話,自然會幫我們,可要是他跟陸明瞻只是泛泛之交,那就沒必要為了我們得罪他其他客人。
銀鞍道,“你們非要在這里拿他?”
劉家兄弟道,“這個好機會,是你,你放不放過?”
銀鞍問,“你們要多少銀子?”
劉通道,“不是為了銀子而來。”
來字出口,他的人已竄向陸明瞻。
誰知陸明瞻背后長了眼睛一般,身子突然一轉,羊骨當做武器,飛鏢似的投向劉家兄弟。
劉通幾人一驚,手中長刀俱已拔出。在空中畫了個圓,擋住了羊骨。
銀鞍見撲不滅火,便縱身跳上了二樓,權當看戲了。
我仰頭不滿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也拔出了自己的劍。
“跟你走這一路,就沒有安穩的一日。”我抱怨道。
他卻說,“你坐下吃飯就行,不用你插手。”
我道,“你的毒已全解了?”
“嗯,好清了,昨夜我讓人幫我看了,毒全消了。”
他既然說不用我插手,那我也不用多管閑事了。
我重新坐下,將劍放在一邊。
劉通大吼道,“交出長生訣,饒你不死。”
話剛說出,只聽一聲慘呼,陸明瞻的劍已削去了這人半邊肩膀,霎時間鮮血如泉眼流水奔騰,濺在劉通兄弟們的臉上。
其中一個應該是交情與他最要好的,丟下武器便按住了他出血的半邊身子,急忙用衣服扎緊了他的傷口。
劉通肩膀被廢,疼得說不出第二句話來。
他們是為了長生訣而來。
如果那日滅門行動沒有成功,那長生訣應該還在陸家人手中,不過當晚師傅也在,陸家上下,除了那個狐手,應該沒人是師傅的對手。
若順利,師傅應該早就拿到了長生訣。
我既不想長生訣到師傅手中,也不想長生訣被狐手拿著,長生訣在師傅那里,十有八九就說明陸家已全被屠殺,可狐手這個人我是看清了他的真面目,小人一個,謊話連篇,卑鄙小人,長生訣真有什么高深莫測的武功,我也不愿他學會。
現在聽這人的話音,像是他們以為長生訣在陸明瞻手里。
難不成真的在他手中?
我竟從未想過這一點,因為我并不在意長生訣。
剩下的人賊心不死,手中砍刀再襲,陸明瞻已欺身上前,劍柄擊在他肋下,一招將他打得倒退幾步。
我看出,他是不想殺人,先重傷一人,以為這樣就能逼退他們,后看無法威懾,只能再傷一個,卻又不忍再下重手。
其實最簡單的辦法就是他直接殺了劉通,擒賊先擒王,現在他只傷了那個王,根本沒能制服他們。
見他這樣不干脆,我手持長劍,劍光一閃,腳下移動步伐,一劍刺入了劉通的肩頭。
自肩胛骨刺入,從身前穿出,我刺的時候著意折磨他,讓劍鋒劃著劉通的骨頭,其實這種聲音并不少見,菜刀磨碗底少低沉些的聲音就很像。
陸明瞻聽了,手有些發軟,他原本就不喜殺人,更不以此為榮,對他而言,虐殺人比一刀結果了更殘忍。
“不,不要這樣……”
他說這話的時候,已經遲了。
我的劍快速拔出,帶出更多的血來,準備在他身后再次沒入。
這一次,我瞄準的是他的心臟。
我正要捅進去,抬眼看見陸明瞻的眼中布滿驚恐。
不知怎么回事,我看了他灰白的臉和驚怖的眼睛,忽然冷靜了一下。
劍便停在那里,被劉通的同伴一招格開。
我松開劉通,將他推倒在他同伴懷里。
江湖上最要不得的就是仁慈,陸明瞻此時年紀還輕,不明白這一點,可我明明清楚,居然也收了手。
我在怕什么呢?或許是他失望的目光。
見我沒有殺劉通,陸明瞻吐出一口氣。方才生死全都是在一剎可以發生。
只是我沒有動手罷了。
論起狠毒,陸明瞻不如我,我只希望他們不要不識好歹,不然我不介意改變心意殺了這幾個人。
我的劍尖還殘留劉通的鮮血,一滴滴落在地上。
劉通面如紙白,如果再不醫治,他的血就會流完。
客棧里其他人見此變故,似已嚇呆了。
銀鞍此時才不緊不慢跟客人們致歉,說是今日不能久留,還請各位吃了飯喝了酒喂了駱駝就離開吧。
我在七月半并非算是武功最精,輕功最妙,劍法最玄的殺手,可我唯一自豪的就是我出手迅捷,我從不猶豫后果,從不懷疑自己會失敗,我亦從來不顧死活,無論是敵人的生死,又或者說是我自己的生死。
在出手時,我都已拋擲腦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