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蒙率領族人,在族群東側構筑防線,開挖深壕,填滿削尖的木樁,又在壕溝兩側設下滾石與絆索,一旦有人踏入,便會觸發陷阱,頃刻間斷骨折筋,難以脫身。
可是,自那場惡戰之后,那些外族人似乎已刻意避開了族人,再也未曾出現過。
八九年后,那些雨中嗷嗷待哺的孩子們也漸漸成人,敖蒙看著族中的新生力量日益茁壯,心中暗自欣慰,而對自己子嗣的期盼愈加深沉。
那天隨手丟棄的藥瓶,竟成了敖蒙夫婦締結良緣的信物,凝聚著他們對未來的希望與承諾。
兩年后,白白胖胖的娃兒歡歡喜喜地呱呱墜地,他的降生為族人們帶來新希望。
敖蒙為他取名“厲”,此中深意,自是盼望著他能在未來的日子里成長為族中無所畏懼的勇者。
有朝一日率領族人滌蕩奸佞,讓族人在這孤島上再度揚起昔日榮耀的風帆,重現往昔的輝煌盛景。
然而,敖厲的性子卻與敖蒙的期許大相徑庭。
他生得斯文儒雅,行事作風慢條斯理,仿佛世間的紛擾都無法擾亂他的節奏;對周遭事物極為挑剔,顏色稍不如意的食物,絕不肯入口;樣式或色澤不佳的衣衫,寧肯赤身裸體,也不愿將就穿上。
在那寒風凜冽、雪花紛飛的日子里,人們時常會瞧見一個光著身子的小娃兒在風雪中倔強而立,那便是敖厲。
敖蒙帶領族人們練功之際,敖厲的身姿在一眾活力滿滿的孩子中顯得格格不入,手中的兵器似有千斤重,每一次揮舞都顯得那么力不從心。
他看著敖厲的模樣,心中既有著對其不成器的焦急與無奈,又有著對其未來能否擔當重任的深深憂慮。
可每當因敖厲懈怠犯錯,他欲加以責罰時,敖厲那清澈的眼眸中總會瞬間閃過一絲惶恐,未等他開口呵斥,便早早跪下認錯,態度真誠且謙卑。
就算惹惱了敖蒙,招來戒棍伺候,他也能反應靈敏地巧妙避開,動作迅疾如同狡兔。
雖身形單薄,敖厲卻有著驚人的忍耐力,跪在院墻外一整天,默默承受著內心的委屈,不哭也不鬧。
每當敖蒙喊他起身,他也不像別的孩子那樣僵在地上,反而沒事人似的蹦跳著就跑走了。
無可奈何的敖蒙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只好任由他去了。
二十一二歲的那年,凜冽的寒風如刀割般刮過大地,夜幕厚重如布,壓得整個族群喘不過氣。
忽然,一陣毛骨悚然的狼嚎聲打破了沉寂,狼群如潮水般從四面八方涌來,將族群包圍得嚴嚴實實。
“那些怪物是什么?”
“上次去津沽時,好像見過,應該是雜耍班的狼!”
“不對,那頭狼的額頭上紋路應是‘王’字,像是老虎!”
族人們世代居住在此幾百年了,島上沒有猛獸,也從未有人見過狼,而且還是這等怪異樣貌的群狼。
它們身形矯健,毛色在昏暗的月光下泛著幽冷的光,猛虎般杏黃色的鼻嘴和的氣息讓人心生懼意。
額頭色澤暗沉的“王”字紋路深刻且清晰,每只狼的雙眸都閃爍著兇狠而睿智的光芒,既有狼的敏捷與團結,又似有虎的穩重與霸氣。
它們低伏著身子,喉嚨里發出沉悶的咆哮聲,隨時準備對族群發起致命的攻擊。
族人們站成一排,盡管手中拿著武器,但卻不敢輕舉妄動。
黑暗之中,映著月色,敖厲拿著火把,毫無懼色地朝著那群狼走去。
群狼兇相畢露,齜牙咧嘴,發出威懾的低聲咆哮,然而,當敖厲一步步靠近,它們竟如被馴化的家犬一般,紛紛跟隨他的步伐,排著隊從族群中走了出去。
原本高高翹起、充滿攻擊性的尾巴,此刻輕輕搖擺,仿佛在討主人歡心。
族人們心頭滿是忐忑,但依然緊隨其后,一路跟著敖厲向東而去。
走至壕溝棧橋一側,對面的弓箭手早已嚴陣以待,見敖厲漸近,立刻高聲喊道:“請勿再靠近,否則放箭!”
然而,敖厲仿佛未曾聽見,步伐依舊穩健,眼神里沒有一絲懼色,徑直向著前方走去。
剎那間,弓弦震顫之聲劃破長空,一支利箭如閃電般“嗖”地直射而來。
敖厲身姿陡然一轉,如靈動的鬼魅般側身一閃,那速度快得好似一陣疾風。
順勢伸出右手,精準無比地將飛馳而來的利箭穩穩握于掌心,隨后手臂輕輕一揮,便把箭隨意地丟擲在一旁。
弓弦震響,利箭如閃電般射來。敖厲側身一轉,動作如鬼魅般迅捷,幾乎瞬間便避開了箭矢。
隨即,他伸出右手,精準地將箭穩穩握住,手臂輕輕一揮,便將箭丟至一旁。
一向歧視,孤立敖厲的族人們,看著這個書生般秀氣的年輕人,眼中只剩下驚愕與贊嘆。
敖厲淡然開口,聲音穩重有力:“我來在這里,是來歸還這些本屬于你們的狼群。希望你們看管好他們,勿再來擾我族民。”
弓手們探頭看了敖厲身后這些狼群,惶恐的跑走了。
不一會,一個矮胖的身影出現在遠處,拍著敖厲的肩膀,兩人低聲交談。
族人們遠遠看著,雖不知他們說了什么,卻見那矮胖之人將這些狼群領走。
待敖厲回到族群中,他的身影卻已不再是當年那個瘦弱、被孤立的孩子。
族人看著這個滿頭黑發卻兩鬢斑白的少年,身上散發出的勇敢、睿智與仁慈,心中滿是愧疚與敬佩。
曾經那些在背后對敖厲指指點點、不愿與他親近的族人,此刻紛紛圍攏過來,眼中只余敬意。
烏云散去,月光如水般灑落,敖厲無視兩旁的族人,邁著緩慢的步伐,獨自走在回家的路上,影子被月光拉得修長而孤單。
兩旁的族人低聲議論著,目光復雜,雖然大部分人贊頌,但是有些異樣的聲音。
“這小子,竟然能馴服那些怪狼……”一個同齡壯漢低聲說道,語氣里透著幾分震驚,又有幾分不敢置信。
“哼,他從小就怪,小怪物馴服怪狼也沒有什么…”一個中年婦人不滿地嘟囔,略顯刻薄的語氣。
“別說這些了,要不是他,咱們今晚就都沒命了!”一位年邁的老者拄著拐杖,聲音顫抖。
族人你一言我一語,復雜的情緒在這群人之間蔓延。
敖厲始終沒有回頭,沒有理會,甚至沒有一絲停頓。他仿佛沒有聽到任何言語,繼續往前走著。
回到家中,敖厲將門輕輕合上,屋內簡單而整潔。
書案上放著幾本略顯破舊的書籍,角落里堆著幾個制作精巧的木雕,顯然都是他的手藝。
坐在板凳上,目光平靜地看著窗外,低聲自語:“那些野獸還會再來的,這事不能就這么算了。”
起身,緩步走到父親敖蒙房間,拽起椅子,從書架角落暗格中取出一卷畫卷,展開后上面描繪著一座幽深的山巢。
敖蒙這些年看起來沒有什么作為,但是東邊那些異族人的一舉一動,做了什么都清清楚楚記錄在案。
敖蒙見敖厲在書桌前,吼道:“你在這里做什么?”
敖厲沉浸在畫卷中,完全忽略了敖蒙走進來的腳步聲。
拘謹的抬起頭望向敖蒙,戳了戳畫卷:“父親,只有去了這里,才能阻止晚上的事再發生。”
敖蒙看了一眼畫卷,聲音陡然拔高:“什么?你要去玄獸巢?”怒氣瞬間填滿了整個房間,手猛地拍在桌上,木桌震顫,發出悶響。
“是的,父親,我要去。”敖厲語氣平靜得像是在說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情,臉上沒有任何情緒,依舊是那副波瀾不驚的模樣。
從小就給他灌輸那些可惡的外族人,致使族人染上瘋病死掉,血雨腥風的往昔;
可這孩不知道犯了什么邪,從小就喜歡往東邊跑,多次被抓回來痛打,如今竟然要加入到那些歹人中去,敖蒙怒意更劇。
瞪著眼,深深看了他一眼:“你知不知道那地方有多危險?那些歹人害死了多少族人?”
敖厲微微抬頭看著敖蒙,語氣柔和卻篤定:“正因為那里危險,才更需要有人去。如果不阻止異獸,它們早晚會再次襲來族群的。”
父子二人對坐,氣氛凝滯如山。
敖蒙冷笑一聲,語氣中帶著幾分諷刺:“你可知道那些獸類身上致命的瘟毒,昔日叔伯鄉老,全是遇難于此,你不是要阻止異獸闖進族群,是要去帶毒回來禍害族民。”
“我不會讓這種事發生。”敖厲抬起頭,目光直視敖蒙。
“那些獸類聽我的話,它們不會傷害族人。從小族民們就怕我接觸林間的牲畜致人染上瘟毒,生病死掉,他們不信我,也不讓同齡人和我一起,可是從小到大,林間回來,染病這事從來沒有發生過。”敖厲語氣堅定決絕。
“夠了!”敖蒙厲聲打斷,“你以為你的話能改變什么?族人不信你,我也不信!”
這句話像一把刀,深深刺進了敖厲的心。
他沉默了片刻,眼神中閃過一絲失望,但很快被平靜掩蓋。
“原來,在您心里,我也不過是如此不堪。”敖厲的聲音低而緩,仿佛是在喃喃自語,又像是在與自己告別。
敖蒙一時語塞,他看著自己的兒子,那張清秀的臉龐上,忍不住開口:“你是我的兒子,也是整個族人的希望…”
“夠了!我從未成為希望,只是被寄托了不屬于我的期許而已。”敖厲用從未有過的語氣,打斷了敖蒙,轉過身,緩緩向門外走去。
“敖厲!”敖蒙盛怒之下大聲嘶吼,聲音中滿是憤怒和隱隱的恐懼,“你若走了,就別回來!敖家不需要你這樣的兒子!”
敖厲邁出的腳步微微一頓,但他沒有回頭。
一路走向森林深處,月光透過樹葉灑下斑駁的光影,他抬頭望著枝葉間雀躍的鳥兒,不自覺地露出一抹淺笑。
鳥兒圍繞著他盤旋,啼鳴清越,像是在與他交談,又像在為他指引方向。
他停下腳步,注視著不遠處一頭正飲水的巨鹿。巨鹿體形龐大,鹿角如繁枝,威武不凡。
按理,這種林中之王對人類該是充滿敵意的,然而當敖厲向前邁進一步時,巨鹿竟悠然抬起頭,目光溫順,慢慢向他走來,低下頭在他手心蹭了蹭。
敖厲摸了摸巨鹿的腦袋,心中平靜如水。
他早已習慣了這種情形,從小到大,山林中的獸類總是對他格外親近,不管是何等兇猛的野獸,皆對他俯首帖耳。
也從未想過原因,只當是自己與這些生靈有某種說不清的緣分。
“只是緣分嗎?”他站在林中自言自語,目光遙望遠方,那座傳說中的玄獸巢隱隱約約映在他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