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沉得可怕,灰蒙蒙的烏云,將天地緊緊壓住,連雪都透著股肅殺的冷意。
風卷著雪粒拍打在臉上,像刀子一樣刮得生疼。
謝家原是經營大豆的富商,憑借汀江水運,深耕南洋,財富積累如同潮水般涌來。
家里不僅商行和倉庫齊全,還通過與港口的商會建立了緊密的關系,穩固了生意的根基。
謝父為人豪爽仗義,商界中聲名顯赫。尤其對謝汀更是寵愛有加,寄予厚望,心愿他能繼承家業,將謝家的商道發揚光大。
為了這個目標,專門請了名師教他識字讀書、算賬做生意,力圖把他培養成材。
謝母溫柔善良,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條,對鄰里鄉親也盡心照顧,深得人心,人人敬重。
然而,這一切的繁華與安寧,卻被府衙里的腐敗勾結所打破。
那些勾結江湖匪幫的官員,暗地里貪污腐化,搜刮民脂民膏,積累權力與財富。
謝父為人正直,不愿同流合污,多次拒絕了這伙人的“合伙”邀約,卻因此得罪了官家。
一紙“莫須有”的罪名下,謝家的商鋪被衙差查封,賬本被篡改燒毀,整個家業瞬間崩塌,陷入無法挽回的困境。
凄風冷雪,天色剛剛破曉,謝家宅邸已陷入一片狼藉。匪幫趁著清晨的薄霧,悄然闖入,大肆燒殺搶掠。
覺塵師傅路過時,宅子里火光漫天,卻一片死寂,哭喊聲都沒得一聲,站在院門前,無奈的搖了搖頭,口中默念著:“南無阿彌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彌利都婆毗,阿彌利哆……”超度逝者往生。
恍惚間,謝汀艱難的爬了出來,渾身都是血,左肩胛骨已經被打折了,暈死在門檻上。
覺塵師傅匆匆跑過去,探了探還有氣,抱了起來,往駐地趕去。
前行數十步,忽然察覺身后跟著個鬼祟的身影,覺塵師傅回過頭來,看著這衣衫襤褸,滿身污泥的娃兒,娃兒也看著覺塵師傅。
未等覺塵師傅開口,娃兒可憐巴巴的稚嫩口氣說道:“大師傅,能不能給口吃的。”
語氣不卑不亢的讓人心疼,覺塵師傅懷里抱著謝汀,只能蹲下身子來:“肩上包里有今日化緣討來的光餅你拿去吧。”
小娃兒上前說了聲:“謝謝大師傅!”伸手將光餅盡數拿了出來,卻一口未吃,走到街口,搖了搖依靠在墻邊的女人:“娘!娘!有吃的了。”
女人動也沒動,小娃兒跪在冰冷的地上,又晃了晃:“娘!醒醒,吃一口吧!”
覺塵師傅走上前去,伸手探了探,女人沒有呼吸了,也不知死了多久。
只能放下謝汀,沿街問了幾家店鋪,討要了張草席,蓋上,對那娃兒說道:“跟師傅走吧,師傅那里有吃的,餓不著的。你娘走了,不用你照顧她了。”
小娃兒默默地流著淚,他心里什么都明白,不舍的看著草席,淚珠兒從臉上,化成冰晶掉落下來。
覺塵師傅抱起謝汀,牽起小娃兒的手,艱難的走在寒風中,回到借住的南禪寺。
一夜風雪,薄霧籠罩著山門,南禪寺的晨鐘敲響。
覺塵師傅沐浴焚香,念了一早上的經文,便匆匆趕到藏經閣外的長廊。
兩日過去,被救回來的謝汀還未醒來,而另一個孩子倒是安分得很,呆呆的坐在那里一動不動,臉上還在流淚。
覺塵師傅端著一碗熱粥,蹲下身輕輕摸了摸他的頭:“趁熱吃吧,孩子。跟著師傅,以后不會挨餓了。”
小娃兒接過碗,雙手捧著,低頭一口一口地吃著,寺里的粥清淡無味,但他吃得極認真,生怕撒掉一粒米。
見他吃得干干凈凈,覺塵師傅問:“你叫什么名字?”
小娃兒低聲答道:“破廟里的乞丐們都叫我阿青。”
“阿青……”覺塵師傅嘆了口氣,“那你可知道自己姓什么?”
小娃兒搖了搖頭,聲音里透著茫然:“不知道!我娘沒有跟我講過。”
看著這枯瘦的娃兒,溫和說道:“路邊相遇也是命中的緣分,跟著師傅,以后就叫你陸青峯吧青峰山高,人若在其中,懷謙遜之心,不斷攀登,便能修得正果。”
小娃兒眼中有了光,爽利的跪下來:“陸青峯,我有名字了,以后不再是小乞丐了,謝謝師傅!”
覺塵師傅呵呵一笑,扶起陸青峯。
旁邊屋子傳來了微弱咳嗽聲。
謝汀躺在榻上,目光呆滯地望著破舊的房梁,動了動身子,卻被鉆心的疼痛逼出了冷汗。
覺塵師傅聞聲走了進來,將他扶起靠在榻上:“別亂動,你的肩骨才剛接好,靜養些時日才能恢復。”
“你是誰?”謝汀的聲音沙啞,透著一絲戒備。
一旁陸青峯搶話道:“我是陸青峯,是大師傅救了我們。”
謝汀愣了一下,眼眶微微發紅,喃喃道:“大師傅救了我……那我的爹娘呢?我的家……”
覺塵師傅接過小沙彌送來的粥,坐在床邊:“先吃點吧,都兩天沒吃東西了,你別動,我來喂你。”
謝汀沒有回應,眼淚滾落了下來:“我、我什么都沒了……”
覺塵師傅舀了一勺,遞到他嘴邊:“孩子,先吃吧。活著,才有希望。”
陸青峯沉默片刻,伸出手輕輕撫了撫他的臉:“我也沒了家。但大師傅說了,以后我們就是師兄弟。”
謝汀抬起頭,看著眼前的陸青峯,眼神復雜:“你也沒了家……那以后怎么辦?”
陸青峯眨了眨眼,鄭重地說:“以后我們就在一起,師傅會帶我們回泉州的南少林,我們還有家。”
謝汀看著他們,嘴唇動了動,突然低聲說道:“師傅,你教我武功吧。我……謝汀誓要為家人報仇。”
覺塵師傅緩緩放下碗,目光柔和又堅定:“孩子,人生如流水,過往如煙。若執念于仇恨,心智必被蒙蔽。忘卻前塵,心向平川,方能尋得解脫。”
謝汀愣住了,沉默許久,低聲問:“那……你也要我忘記家人被害的事嗎?”
覺塵師傅嘆息一聲:“記得他們的好,記得自己的初心。至于仇恨,你連仇人都不知道是誰,如何去報,這些隨著歲月,終將煙消云散。”
他看向謝汀,目光溫潤:“忘卻前塵,莫讓仇恨蝕心。師傅以后就叫你謝忘川好了。”
謝汀沉默良久,眨著眼思索著,雖然自己裝死躲過一劫,但對于仇家全然不知,眼眶一熱,像是釋懷了,低頭接過粥,認真地吃了起來。
兩個月后,已至五九寒天了,啟程回泉州時,師傅又撿回來一個少年,臉通紅,大汗珠子從額頭滾下,頭上沒有幾根頭發,雙眼閉著,嘴唇干裂沒血色,不時抽一下。
身上粗布衫破舊,滿是補丁、污漬,領口袖口磨損厲害,松垮垮套在瘦身上,雙手抱膝蜷縮著,光腳滿是塵土、傷痕。
火爐旁,熱水桶里,陸青峯用熱水幫他擦拭著身子,手上沾上了那孩子本就不多的根根頭發:“師傅,他掉毛了!”
覺塵師傅正煎著藥,回頭看了一眼,無奈地嘆了口氣:“這孩子,怕是燒了好多天了,頭發都虛得抓不住根了。”
清洗干凈后,孩子被抱上床,蓋好被褥。
他依舊昏迷不醒,藥也無法下咽。
覺塵師傅只得用針護住他微弱的心脈,勉強用米湯一點一點灌入,生怕嗆著他。
一旁的謝忘川傷還未痊愈,卻滿臉關切,忍不住問道:“他還能醒過來嗎?”
陸青峯抬頭瞥了一眼師傅碗里的粥,安慰道:“已經喝下半碗了,能吞咽,應該沒問題。”
覺塵師傅微微一笑,語氣帶著些許寬慰:“再去把熱巾浸一浸,這一夜燒若退了,就算他命大。”
深夜,少年終于悠悠轉醒。迷迷糊糊間,他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一盞昏黃的油燈,搖曳的光影映照在一張布滿皺紋卻慈祥和藹的臉上。
少年愣愣地盯著屋頂,久久沉默,最終低啞著嗓音說道:“我竟然在床上?不是在流放的路上?”
聲音干澀破碎,帶著幾分茫然與不解。他忽然喃喃低語,眼中泛起淚光:“我夢到了太奶奶一直在照拂著……我是不是已經死了?”
陸青峯抖了抖身子:“那不是太奶奶照拂你,有可能是我在給你擦身子。”
謝忘川也忍不住笑了,不知道是看少年醒來開心的,還是被陸青峯逗笑的:“你還活著,這里是南禪寺,不是陰間。”。
覺塵師傅放下撥動的佛珠,嘆息了一聲,抬手輕輕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道:“貧僧路過時,見那些衙差給你扔到了官道旁,還有氣,便帶你回來。感謝佛祖慈悲,你便該好好活著,珍惜這條命。”
少年咬緊干裂的嘴唇,淚如泉涌,卻低聲重復著:“謝謝……謝謝……”
覺塵師傅搖搖頭,溫聲說道:“無需多言,安心養傷吧。心中若有迷惑,待你身子好些了,再與我細說不遲。”
笑了笑,伸手招呼謝忘川與陸青峯說道:“這孩子大病初愈,正是虛弱的時候,先讓他安養吧,夜深了,你們也先行休息吧。”
俯下身,替少年掖好被角,又用溫潤的嗓音說道:“記住,你還活著,這已是莫大的福緣。從今往后,無論過往多苦,你都可重新來過。”
少年看著他,眼中閃過一絲掙扎,又漸漸平靜了下來。他閉上眼,淚水滑落到枕邊,低低地道了一聲:“我會記住的。”
這已至歲末,看來這年要在這南禪寺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