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街巷,屋檐茶坊,交頭接耳,竊竊私語的無不是周家女兒血崩暴斃的軼事,仿佛他們就在現場,親眼目睹了慘烈的盛況。心善的婦女紅了眼眶,揉捏著紙巾擦拭鼻涕,粗糙的大爺摸著麻將,鼻子里哼出一句:山溝里飛不出金鳳凰!啥命干啥事。
“小時候聽說書的講一夜白頭,只當夸大,這回俺大嫂是讓我見識了。上個月還黑著呢,侄女一出事,大嫂這頭發真全白了啊,瞧瞧,一根黑的也看不見了。當娘的心啊,俺苦命的侄女哎……嬸子心里不能過啊……”邱氏一把鼻涕一把淚,摔了一地。見母親臉色不好,兩個女兒硬是把二嬸架走了。
妻子半年不見好轉,周徽沒日沒夜地抽煙。
雪兒悄悄告訴大姨,姥爺扔的煙頭都可以堆成一座小山了。
開春,周清回來了,母親讓明光直接把車開到大舅家。一進屋,姑嫂抱頭痛哭,難兄難妹啊!當年父親景潤最看重的兩個孩子,命運卻是最曲折的。“為什么先死的不是我啊?明光他爹一撒手走得清凈,罪都讓我受了!”妹妹哽噎,大哥老淚縱橫。
聊起這些年,周徽感慨萬千:“十個外甥,就明道來得最勤。送雞送鴨,陪我喝酒嘮嗑。喝醉后哭著跟我說沒了兒子,最懂大舅的苦……”
周清也嘆息:“五個侄女,數三姑娘性格好,祖父母偏心,她從不計較,家里只要有好吃的,她總能偷幾塊送爺爺奶奶。連二嬸都夸她大方,寬厚……凡事總往好的想,進城了也不忘幫扶姊妹們……無奈老天不長眼,好人不長壽啊!”
郭榕躺在里屋,聽著兄妹倆的話,熱淚浸濕了枕頭。
周清到家沒幾天,雷鳴的小女兒英子來探望二姨。明光趕緊起身讓座,慌著給表妹削梨,倒水。英子漩著兩個酒窩笑問:“明光,俺弟媳沒一起回來?幾年不見,俺表弟又帥了!”看兒子漲紅了臉,周清忙回道:“太遠了!英子,外甥女婿,小孩都還好吧?”英子爽朗地笑答,“都好,哪天帶給二姨看看。”
坐了一會兒,英子起身回家,明光說:“英子,我送送你吧!”
英子拍了一下明光:“咦,你咋不叫姐?混大了?”
那天的晚霞特別絢爛,映紅了半個村莊。英子推了明光好幾次,你回去吧!都多大了,還讓你送?弟,你一個人在外面這么多年,是不是想家了?
“嗯”,明光咽著淚。
英子不知道,幾年前明光曾求母親向姨夫求親,內斂的表弟一直暗戀著開朗的表姐。周清知道雷鳴不會答應,還是厚著臉皮慫恿大哥做媒,一向有涵養的雷鳴當場破口大罵:“胡鬧,荒唐!你倆做姨做舅的咋好意思張這口?后代畸形知不知道?大清都亡了……還念過書的文化人呢……”
周徽氣得臉都綠了,一路上嘮叨:“我就說不行,你非心疼兒子,好了,雷兄這下把我們老周家都看扁了!”周清自知理虧,不敢反駁。
英子如今嫁得如意郎君,孩子也有了,明光該死心了。
明道這幾年還是累死累活,入不敷出。
明月、明光湊錢給母親在村口蓋了兩間房,單住。平日2個女兒過來陪伴,大女兒錦繡是4個孩子的媽媽了,日子過得緊巴,周清時不時貼補;二女兒彩霞,嚴重類風濕,關節都變形了,經常痛得生不如死;大兒子明月在外地娶了二婚女人,背著房貸,養著繼子,自己親生的倒不管不問。周清靠在床上,邊惦念著子女,邊往外看。窗外,年邁的雷鳴正在搗鼓他的漁網。
“這死老頭!”周清不禁想笑:“竟跟他成了鄰居。”
張佑死了,油老頭也死了。年少時暗戀的他,羈絆了大半輩子的人,就在窗外,朝朝暮暮都能望見的窗外。
郭榕還是沒扛住,立冬就走了。
邱氏不讓大嫂埋周家墳地:祖祖輩輩的規矩,沒有子嗣不能進祖墳,女兒可不算子嗣。大哥您是清楚的啊?不是我為難,破了規矩,會影響周家后代!這罪名你我都擔不起,周家可對您有恩啊!
四個女兒哭成一團,周徽想起第一次見到郭榕的情景,是這個女人給了他家的感覺。他周徽,是個棄兒,冰天雪地被父親賣給周老爺,沒能給周家延續香火,就成不了真正的周家人。無父無子,死后唯有發妻相伴。
周徽妥協了,把妻子葬在自家秧田。
“別怕,我會陪你的!”他每天都會去新墳說說話。
已經肺癌晚期了,女兒們瞞著,可他什么都知道。呼吸越來越困難,他瞇盹會兒就做夢,夢里重復著那個雪天:漫天飛舞的雪花,隱約有個村子……他們走了很長很長的路,又累又餓……村口周老爺拉著周生沖他們笑……他們繼續趕路,他們沒有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