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婉看見,聞初弦在她不遠處立住,衣袖流蘇隨風飄蕩,臉上還是那副老娘天下第一美艷的神氣:“喂,過來。”
小婉戰戰兢兢,眼神往身后亂瞟,但想到對方是修仙的人,跑也是跑不了的,只好硬著頭皮,小碎步挪過來:“二小姐有何吩咐?”
聞初弦一手捏著扇子邊緣,目光睥睨。不過說出的話倒有些出乎意料:“喂,跟我出趟門!”
容小婉第一反應是炸裂的,對方居然不是來秋后算賬?還要帶她出門?
但旋即她又想,出門出到哪里,料理了她也不一定。
于是她只能小心翼翼,賠笑婉拒道:“二小姐體諒,奴婢如今被分來洗衣坊,每天也有不少活計要做,若是貿然跟二小姐前去,只怕不能完成本職工作。”
聞初弦一擺手:“就你上頭那管事婆子,只說是我帶你出門,看她敢不敢來討打!”
小婉戰兢兢的,再說一句:“二小姐身邊自有得用的人,奴婢不過是個粗使丫鬟,哪里輪得到奴婢陪二小姐出門?”
聞初弦輕嗤一聲,道:“給你臉就拿著!若不是我身邊的人不方便,也不會想帶你個小蹄子去。”
聽到此處,小婉心里又快速轉了幾個彎:她覺得聞初弦不像說謊——給了她答案,態度又很差,以她的經驗,若是成心誆騙,總會裝得更和善些。
她身邊沒帶得月朝仙,說不定,這深宅大院,真有什么不想讓其他人知道的事情。這就跟現代的時候,人們有事不跟家里說,反而找陌生網友當樹洞傾訴一個道理。
至于為什么找上自己?小婉猜測:人是這樣的,有時你越是打疼了對方,越是讓對方高看一眼,這要辦的事,八成有幾分棘手。
所以綜合這么一判斷,聞初弦來找,興許還真不是意圖坑害,而是有求于她。倒是自己小人之心了。
她這廂想著,聞初弦以為她又要推脫,耐心耗盡,發了性子,登時又抬高下頜,立起眼睛,啪地把扇子在手上一拍:“去不去?!不去的話,發賣了你!”
小婉秒慫,不敢硬剛:“去去去,二小姐盡管吩咐。”
罷了罷了,伸頭也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于是她跟著聞初弦裝扮出門,對方沒御劍,而是騎馬,小婉一身灰撲撲丫鬟打扮跟著,猜測這地方應該不遠,就在城中。
果然,不出一炷香時間,聞初弦就下馬,似乎到了地方。
小婉抬頭,眼見是一座高闊府邸,雕梁畫棟,門前的石獅子比聞府的都要大一圈。
這是何等人家,在城里比聞家還要氣派?
想著,她看見門前匾額,黑漆金邊,兩個斗大的字:盛府。
小婉突然腿肚子一抽抽,盛家,是不是就是寶珠跟她講的,聞家有個小廝死了,都沒敢吱聲那個老牌世家啊?
聞初弦立在盛府的門牌之下,回頭看了眼容小婉。
該說不說,她心情有些微妙。
她會叫容小婉這個“冤家”來幫忙的理由,有兩個就像小婉猜的:
比美的事,她開始確實氣得不輕。
但后來轉念一想,竟還覺得這丫頭有點東西,怎么想出來的怪招!
恰逢她手頭有件事,考慮了很久,需要個伶俐的幫手,但又不方便帶近身的人。
而除了這兩個之外,其實還有一個原因:
這些年來,不知多少丫鬟仆婦想攀附聞京墨,初見容小婉,她也只當她以退為進地耍手段。
所以她發現哥哥在跟著小婉行蹤的時候,她黃雀在后地跟了上去。
然后,她就親眼目睹了小婉態度堅決,拒絕哥哥那一幕。
當時四下無人,那丫頭又狼狽成那樣,可見她心口如一。捫心自問,即使換了自己,未必不會妥協懇求。
一時間她有幾分不好意思,覺得自己錯怪了人。
但以她的個性,又不可能去挑明道歉。
剛好趕上手頭這事,心道,叫上這丫頭,給她個機會離開洗染坊,也算對得起她了。
“喂,過來!”她喊小婉道,附耳嘀咕一番,立起眼睛:“就這么一件事,懂了嗎?”
小婉點頭如搗蒜。
看這架勢,她怕聞初弦,但更怕聞初弦出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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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扇紅木雕花的厚重大門被推開,容小婉低頭跟在聞初弦身后進門。
抬頭看去,一間富麗堂皇的開闊大廳在她面前展示出來,不過因為黑壓壓地堆了幾十號人,一點空曠的感覺都沒有。
屋子的正中是一張太師椅,坐著個穿綢緞長衫,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身后一排弟子,個個穿著黑黃間雜的道衣,越是高階,黃色越多。
結合從寶珠和原著處知道的一點背景,她知道,中年男人叫盛年,正是盛家家主。
與聞家因為出了兩個學道的孩子一躍成為本地新貴不同,盛家是本地的多年老字號。
新貴與勛貴,內心里總是互相看不上的。據說盛家多有欺壓之舉,虧著聞家一向忍讓,才沒撕破臉。
包括寶珠提到的,聞府里一個養馬小廝跟盛家的弟子當街起了口角,一言不合,竟被對方用仙術殺死,揚長而去。聞家老爺夫人也是下令不許聲張,少生事端。
然而看見盛府兩字時,她多少猜到了緣由。大概就是這件事,聞府旁人都可忍氣吞聲,但以聞初弦這個性子,哪兒是吃啞巴虧的。
“聞二小姐光臨寒舍,真是蓬蓽生輝,”盛年放下桌上的茶水,皮笑肉不笑道,口音里帶了一點方言。
聞初弦轉頭向容小婉說了一句:“你在外頭候著。”說完,自己跨過門檻,踏入廳堂。
就在她踏過去時,容小婉看見,門檻處突然升起一道光幕。
這是結界,盛家的結界,在這界中,聞初弦無法施展任何法術。
幾乎同時,周圍盛家弟子一擁而上,將她圍在當中。雖然沒有肢體接觸,卻也是無聲的壓迫。
容小婉被擋在門外,隔著光墻看這一幕,心頭突突跳起來。
先前她曾鼓起勇氣地問聞初弦:你哥不是說巡天使要來,叫你不要闖禍嗎。
巡天司是專門監督仙門的巡察機構,類似于現代的檢查組,所以節骨眼上聞家不想生事,亦可理解。
但聞初弦一揚頭:不闖禍,我叫那盛家老頭有苦說不出,沒得找我們麻煩!
只是眼下,前后左右全是盛家的人。而聞初弦就帶了她一個,活像小白兔誤入黑暗叢林。
她腿肚子轉筋,十分忐忑。也不知聞初弦這家伙的承諾靠譜么。
聞初弦站在這一群黑衣弟子里,好在她也不矮,美艷凌人,微微抬起下頜,竟生生有種寒枝紅梅傲雪凌霜的氣勢。
“聞二小姐單刀赴會,真是膽識過人啊,”盛年又干笑兩聲,“我們府上的規矩,二小姐不介意吧?”
“敢來,我就不介意,”聞初弦抬手把灑金折扇交了出去,繼而展開雙手,讓盛家搜身,笑道,“不過,總得讓個女的來吧?”
盛年揮了揮手,兩個侍女被叫進來,隔著衣服摸索聞初弦全身。
侍女雙手自腿摸上,紫綃裙下顯出修長的腿型和纖細的腰肢,線條流暢,比例絕佳,周圍有弟子忍不住做個吞咽口水的動作。
顯然,她身上沒帶刀劍之類。直到一個侍女在她鎖骨前摸到一個凸起的環狀硬物,說出來:“老爺,這……”
聞初弦眼珠微微往下瞟了瞟,然后自己把東西拿了出來,嗤地冷笑一聲:“盛家家主,不會連個鐲子都怕吧?”
容小婉從長人林立的縫隙中看過去,確實,只不過是個鐲子,是煙紫翡翠的,有一種縹緲的仙氣,手圍很小,這大概也是聞初弦沒有戴在手上,而是穿了鏈子掛在脖子的原因。
盛年臉色微變,為緩解尷尬,他也笑了聲,道:“夠念舊的,你娘都沒多少年了?”
說著,搜身已經完成,聽侍女回報一聲“老爺,聞二小姐身上沒有法器”,聞初弦才輕移蓮步,開始緩緩走動,把玉鐲重新塞回衣領里頭。
“說吧,聞二小姐大駕光臨,有什么事?”盛年斜她一眼,道。
“一人做事一人當,”聞初弦抬手,指著盛家弟子里的一個衣色半黑半黃的,“他殺了我們聞家的人,我來討個公平。”
小婉聽見,心道,果然是這事,
當時因為鬧出人命,官府倒是派了人去看。
但以仙家在本朝的地位,官府哪兒敢真管,只做個記錄,推說拿不到人。仙門里的事,默認都是仙家根據家族地位,自行解決的。
一句“討公平”仿佛在湖水里投下一顆石頭。在場的盛家弟子一下沸反盈天。
“聞初弦,你說什么胡話?也不看看在誰的地盤?!”
“你TM個臭娘們,來我們盛府鬧事,是活夠了?”
“別以為聞家捧你,別的地方也都慣著你!”
聽底下小弟鬧夠了,盛年才坐直身體,皮笑肉不笑地道:“二小姐啊,好歹老夫還管你爹叫聲世弟,俗話說,打狗還要看主人,你來一趟,也不好不給你面子。”
“您客氣,”聞初弦微微笑著,仿佛沒聽出話里的嘲諷。
“這樣吧,你要公平,我們就給你公平,”盛年道,“現在,就在這兒,你要能把他處理了,我絕不干涉。”
四周盛家弟子一齊哂笑。
這是盛家的大廳,你不能使仙術,身上也沒武器。難道上手去撓人嗎。
“當真?”聞初弦眉眼似乎帶點天真,眼珠微微一輪,笑道,“世叔,當著這么多弟子,您要說話不算數,以后可就不好管人啦。”
“欸,當然是真的,”盛年一揮手,讓那惹事的弟子出來站著,“他就在這,你看看怎么辦吧。”
聞初弦對他上下打量一番,雖然身份上只是個中階弟子,但個頭直逼九尺,腰間鼓囊囊的明顯帶著劍,臉上帶著趾高氣揚的笑容,道:“二小姐,要不,您再報趟官?”
周圍的弟子一同大笑起來,回聲在這偌大的廳堂震蕩。
聞初弦收回眼光,拿過茶幾的茶水,輕輕抿了一下,笑道:“世叔啊,您這就是難為我了。這是你的地盤,我身上連個墜子都被你們查過,怎么處理呀。”
“處理不了,那就不怪我啦。”
“要不您幫我想個轍,回去怎么跟我哥交代。”聞初弦坐下來,一手玩著發絲,帶點撒嬌的語氣。
盛年發出得意的笑聲,看見對方服軟,身體的態勢也放松下來,一手按著膝蓋,笑道:“要世叔說,冤家宜解不宜結,一個小廝的命,多大點事。來來,老夫今兒就當回和事老,你們一起吃個飯喝杯酒,讓他給聞家賠個禮,這事就算過去了。”
聞初弦微微頷首,低頭不語,盛年當她默認,就大手一揮,示意開席。
大桌擺開,盛年坐上了桌,把那個惹事的弟子也叫上來,侍女魚貫而入,送上杯盤酒菜。
“姐姐,這魚我端進去吧,小姐受我伺候慣了,”不受人注意處,容小婉從侍女手中接過一只大盤,那盤頗重,侍女也順勢交給了她。
她將那魚端上桌臺,聞初弦卻呵斥道:“有沒有點規矩?世叔是長輩,是主人!”
說著,她將盤子接過去,恭敬地將魚頭方向沖著盛年。
盛年大笑,本以為這位聞二小姐敢單刀赴會,是個什么厲害角色,沒想到也不過爾爾,幾句話就臣服在了他的鴻門宴下。
他得意舉杯:“好好好,難得你有這份心,喝了這杯酒,此事就當了了。”
然而,說時遲,那時快!
聞初弦皓腕一抖,突然向下,從魚肚子下頭抽出一只袖珍小箭,箭頭綠光參差。電光石火之間,起身,發箭,爆頭,一氣呵成。
很多人都還沒反應過來怎么回事,她的目標、那黑黃衣的弟子,額頭已經多了一個血洞,上頭釘著袖箭,向后仰面倒下去了。
現場鴉雀無聲,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清。
……
“世叔,您說的,只要我能處理,您概不干涉,說話算話呀,”一片靜寂中,聞初弦站起身,輕聲細語笑道,斜著鳳眼,偏了下頭,一縷青絲不失時機地掉下來,加倍妖嬈。
空氣一時凝結,盛年的拳頭握出了青筋。
他萬萬沒有想到,封了仙術,搜了身,對方居然還有辦法當面殺人——聞初弦身上確實沒有武器,袖箭是提前交給容小婉的,讓她在外頭等候,直到上菜時,塞在魚肚子里。
可他現在能怎么辦,畢竟是一宗之主,話放出去了,總不好當著這么多弟子的面打臉食言。
于是他只能眼睜睜在沉默的氣氛中看著,聞初弦帶著迷人的笑容,邁著碎步向外走去。走到門前,還優雅地用兩根手指從侍女手中捻起進門時上交的折扇,甜甜道聲:“有勞。”
小婉踉蹌了幾步,緊緊跟上她。
身后,是盛年鐵青的臉色,和無數指過來,但未得準許,到底不敢砍下去,寒光閃閃的劍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