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有些微涼,白云居內終日起著朦朧細霧,仿若悠寧的仙境。庭院里的梨樹在繚繞中忽而散落紛多的嬌瓣,接著,從上方閃下兩道黑影,悄然無聲地落地。
“你在外面盯梢,我進解錦屋內探查。”游崢領著紀澈在府中悄聲前行,道出自己心中的打算。
眼見紀澈疑惑不解地停下,似乎又想不服氣地爭論,游崢深吸口氣,無可奈何解釋:“解錦那香囊,是他娘游夫人親手縫制贈予他的,同抹額一樣乃其貼身物品。除非洗浴或就寢,不會輕易摘下。”
紀澈以為游崢是怕她沖動行事,輕快嫻熟地一手搭上他的右肩,一手比出發誓的動作保證:“你放心,我絕對不會強來。”
“我們今日偷了這香囊,你也說了是人親娘送的紀念品,明日他必然會派下人找,興師動眾然后打草驚蛇讓設局者知道了,以他們的手段……”
游崢也嫻熟地拂去她搭上自己肩膀的手,打斷道:“我沒把你想這么蠢。”
“我是在說,解錦洗澡前脫衣服,你也要看?”越說到后面,他的語氣愈發輕浮,一反往常的正經。
紀澈聞言驚得瞳孔放大,腦子里那根筋一下子繃直,對上游崢一臉認真故作疑惑的無辜求知神情,嘴巴啊哦額咦唔吁了半天也不知如何回復。
這頭披著羊皮的狼居然敢調侃她。
她思索許久,最終還是無法回應,胡亂推了他一把,嘟囔著:“你去吧你去吧,我不是偷窺人洗澡的邊臺。”
趁著游崢怔愣住消化她此語意思的瞬間,她又同晨間靈動跳脫的小鳥般踩著輕功躍出十步之外,轉頭奸計得逞似的朝他狡黠一笑,踏墨色濃夜的云月飛去了。
留下游崢一個人在原地惱怒片刻后,無奈憋出一絲淡淡的笑意,轉身也隱沒于白云居薄霧騰起的夜里。
翌日清晨,白日的烈光被山間起的霧氣收去。只是云中書館所在山門前的長階旁的那些藥草皆乘著夏日朗朗瘋長,泛著連高險峰青云端上這如千年仙境般的學堂都抑不住的生氣。
同往常一樣,紀澈在登階時抬頭便捕捉到了那道纖長端正的身影。
她第一次加快腳步,然后自然地湊到此人身邊,笑容綻妍:“冰子,跟你合作伙伴我分享分享昨日探查結果唄!”
游崢縱然已捕捉到后方人愈發輕快的腳步,也料到了她的下一步,還是被她突然一撞頓了頓腳步。
微微一低頭,入眼簾即是她那雙清亮的眸子,明明是面若觀音慈悲目,卻總是笑靨如花。
“無人侍奉他洗浴,那香囊只有他自己能接觸得到。”游崢撤回視線,淡淡答道。
紀澈聽見他輕描淡寫的回答,也漸漸斂了笑容,垂眸盯著腳下的石階。
“所以這藥不是每日一下,而是有周期地布,或者是從剛開始就下足了量。”他們并排前行,紀澈提出自己的猜想,“若是前者,那便是只有侍奉他的手下才有機會……”
鈴鐺作響的聲音從后方傳出,兩人默契地停住思考,紀澈也自覺斷了話語。
果然,祁歲歲從后面挽住了紀澈,起哄般的語氣詢問二人:“喲,你們這是感情急速升溫了?我錯過了什么……”
“去去去!我這是在和冰子聊給你的生辰禮物哦,你要聽嗎?我跟你說,我打算送你……”紀澈抖落了祁歲歲貼上來的手,講到一半又湊到她身邊,說要道出為她準備的驚喜。
祁歲歲仍舊童心未泯,自然是不肯提前知道自己的禮物,雙手捂著耳朵,叫著“我不聽我不聽”,慌忙逃去了。
紀澈玩味地看著她遠去,轉頭又對上游崢無奈的眼神。
“紀小姐好會騙人。”
難得碰上游崢這幾日如此愛調侃她,不過紀澈倒是沒再與他幼稚斗嘴。
抬眼間,眼中閃過精明凌厲的意味,神色仿佛成竹在胸,嘴角出奇地勾起一抹狠厲的笑。
“我沒有在騙人。”
“我要送祁歲歲那個不羈灑脫天姿踔絕的,她原本的……”
“解氏獨子,解常霄。”
夜色涼如水,花園中樹梢上嬌小枝芽蜿蜒在喧鬧歡慶里,綻出燈籠般的花苞,于夜幕里爍著火色,平添喜慶。
萬木府中,眾人沸反盈天,簇擁著祁家人哄鬧嬉笑。
祁歲歲穿著正紅的刺繡金帶錦服,下是灼刻芙蓉紋樣的淺水紅羅裙,挽起凌云髻,綰著珠翠瑪瑙步搖與雙股鶴羽芙蓉釵,鬢邊發還用薄透的蠶絲緞帶一股股地收攏編織起來,嬌而不作,華而不貴。
她總是人群里最美最亮眼的姑娘。
她正向著往來的賓客行禮招呼,紀澈瞧見,便湊上前去與她用調侃的語氣耳語:“我們歲歲,真是大姑娘了~”
“不許學我娘說話!”祁歲歲聞言也噗呲笑出聲,頭上的步搖輕靈作響。
紀澈未斂笑意地注視著少女,遞給她一個木盒,雕刻著數種花草,小巧精致。
“吶,這是禮物之一哦。”
祁歲歲握著小盒子,躊躇著要不要立刻打開,掙扎幾番還是將其收了下去,嘴角壓不住喜悅湊近她道:“怎么,你還準備了別的呀?”
對上的是紀澈笑而不語,故作神秘莫測的沉默。
生日宴的客人都入座后,本是各族中有威望的幾位,家中掌管事理的女眷與未成家的小輩各分區域活動。
但今日,原本一直靜坐在宴席首的常羲娘娘卻派人通知所有人都需端坐在位置上,似乎是有要事商議。
“這個世界從上古流傳下來的,十個太陽被射落的傳說,想必在座皆是耳熟能詳,無需本座再強調。”
那如同夜空清明時的蒼穹之月一般恬淡流水的嗓音,好似要向大家將一個美好故事娓娓道來一樣動聽典雅。
“本座和姐姐,為了讓穹宇地界不會淹沒在黑暗中,將我的十二個孩子合聚為一體,是為月陽。”
“可是太陽殘留在此境的溫度逐漸消散,月陽的光亮也在逝去。”
“然而就在幾十年前,我與姐姐發現西北某處的星宿井中,留有太陽墜落的燙痕。”
“故我們決定將當年被貶的七星轉世召集,派遣他們前去啟動星宿井,救出仍然活著的墜日,讓諸界蒼生仍能續于世,能重見永不泯滅之光明。”
聽著常羲娘娘風輕云淡地敘述,席上起初是鴉雀無聲,而后又如同一石驚起千層浪般,紛紛議論聲在客座上像波浪似的泛著漣漪,擴散開來。
蜂群亂鳴之中,游氏家主首先提出疑惑:“娘娘,可是北斗七星的轉世,我們如何得知他們在何處,又投胎于何人?”
此問一出,又是一陣騷動附和。
不過常羲穩坐于席首,仍是定然微笑,似乎心中早明了了這個問題的答案,平淡道:“我同姐姐已經尋到方法。明日辰時,紀四小姐,游小公子,林大公子,祁二小姐,大荒殿復命。”
言畢,她便隱去了身形,宛若池中月影在水波蕩漾里被稀釋,片刻即消散了,留下席上錯愕的眾人。
最先反應過來的三人,起身朝著已然空空如也的首席恭敬地作揖答令。
“林止,得令。”
“紀澈,得令。”
“游崢,得令。”
原本坐在首席旁邊的祁歲歲呆愣片刻,在紀澈狠狠一肘擊后慌亂起身行禮:“祁愿得令。”
風波過后,在座氏族皆是各懷心事,宴會的輕松氣氛是蕩然無存。各大氏族家主也借機退場,去了萬木府議事廳堂召開緊急會議。
花園中憂心忡忡的氛圍愈發濃重之際,紀澈正欲開口,卻被身旁游崢搶先一步。
“聽聞解公子執扇若鋒,可御守可殺敵,今日小人意欲與解公子比試一場,也可為在座助興一番。”
紀澈聞言心中大叫不好,明明原定計劃是她上的,游崢擅長遠程作戰,如何能近身完成動作?她迅速在席上以目光鎖定寧停。
只見他也手拈著茶盞,眼神側漏殺氣,蓄勢待發。
于是她上前一步,重振旗鼓道:“那要不……”
哪想游崢早已看穿她的打算,直直地打斷話語。
“不如,就我與解公子一對一比試?”
一瞬間,庭院中的所有視線與呼吸,全部集中于端坐在座位上的解錦。
葉舒窈坐在他身側,為他正斟著茶水,僵持的局面下莞爾一笑,溫雅不倒地開口替他作答:“解公子恐怕身子不……”
有人再度打斷了她。
“為宴席助助興,不會有多大影響的,畢竟兩位公子不是第一次比試了,都知曉輕重。”
“只要不傷及皮肉,給大家添添看頭也是好事。”林止與師諒一面對弈,一面緩然道著,下了手中子后,抬眸朝著紀澈也是明朗微笑,似乎是想撫慰她心中焦灼。
游崢聞言沉吟片刻,最終答了聲“嗯”作保證。
但她還是感到心急,欲抓住游崢的衣袖阻止,卻只得了一手空。
解錦也起身,同取了長槍的他往庭院挪去,引得紀澈倒吸一口涼氣,無奈跟上。
庭院中的氣氛不算劍拔弩張,雙方對著彼此行禮后,便執著武器開局。
武器鏗鏘的聲響中,紀澈原本緊張得整個人好像處在蒸籠里被燒灼一樣,張望著形勢,替避攻閃擊的游崢捏一把汗。
哪想耳后傳來的議論聲無征兆地穿入她的耳朵,勾走了一部分她的注意。
“哎喲啊啊啊,你快看快看,游公子那一式,好帥啊啊啊!”
“解公子躲得也好,這次比試真是令人大飽眼福啊!果然帥哥單打獨斗1v1的感覺就是不一樣!”
紀澈心中默默吐槽無聊,正想把全數心思重新挪回打斗中的二人身上。
“哪有,其實每年夏試冬試,有紀小姐和寧公子的2v2也好看,特別是紀小姐和游公子,光是站一起……”不用回頭,紀澈甚至都能想象到這位癡狂小姐臉上所洋溢的表情了。
只聽她繼續道:“兩個顏霸!郎才女貌金童玉女天造地設的一對……我都不敢想象他倆的孩子會是什么謫仙模樣……”
此時,游崢在比拼中穩占上風,紀澈才淺淺放下心湊著耳朵繼續聽。似乎又有一位小姐加入了對話。
“膽小,我就敢想!”
此言一出,紀澈一驚,這聲音是……祁歲歲!這個死人不是去上廁所了嗎,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了,還在背后磕她的cp!
她無法容忍地想直接轉頭朝著她們來一個正主澄清,又被后方的談話聲打斷。
“你們理智一點,他們只是戰友,是兄弟情緣!游崢公子獨帥!”
嗯……這才對!
“其實我覺得游公子和寧公子也有點般……誒喲,踩我作甚?宿敵就是……誒呦喂!干嘛又踩我……”
后面幾位小姐陷入火熱的爭吵與討論,紀澈無奈搖頭,隨即又盯著廝打的游崢解錦的情況。
解錦吃力地頂著游崢長風直指的槍尖抵來,蓄力反擊時,哪料對方直接閃避了他狠然一扇,丟下了手中的長槍拋給紀澈。
圍觀的眾人嘩然一片,紛紛猜測,游崢這是投降認輸了?
哄堂一驚,游崢丟棄武器后,居然徒手接下解錦全力一擊,然后閃至其身后,用手刀狠狠劈下。
林止看到游崢的舉動后,迅速沖進場內擋下游崢的攻擊,喘著氣道:“游公子冷靜!”
紀澈見狀也直接闖入,借著游崢推開林止之際破開他的阻攔,與他赤手空拳也搏打起來。
游崢趁間隙,對著面前的對手肘擊肘擊再肘擊,最后找準角度再次向力竭的解錦腰窩處全力一肘擊,直傷得他悶聲吐出一口污血。
全場嘩然。
紀澈眼見計劃成功,放開了被牽制住的林止,賠罪作揖:“得罪了,林公子,紀某只是不想打斷這場精彩的比試。”
葉舒窈也踩著蓮步著急忙慌地步入場內,扶住單膝跪地捂著腰間的解錦。
他的眼神已清明得多,眾目睽睽之下抽出了被她牽扶住的左手,起身朝游崢紀澈曲躬:“謝過游公子,謝過紀小姐。”
“解某近來練功一直處于瓶頸之中無法突破,原來是腰間淤血聚集限制行動,多虧二位火眼金睛,替解某除去這淤血。”
見效居然這么快,多虧了游崢剛剛肘得那么狠!
紀澈與游崢相視一笑,同時給解錦回禮道:“不必多謝,舉手之勞罷了。解公子與在座各位能了解原委便是。”
庭院中的其他群眾都還沉浸在震驚與無措中未回過神來,解錦又緩緩挪至人群中祁歲歲的身前,也致歉說:“解某擅自在祁府組織比試,不知是否掃了祁小姐的興致,在此望祁小姐……咳包容……”
祁歲歲完全啞然,她已經很久沒見過這么正常的解錦了。就好像被剝去靈魂的木偶一剎那間,所有的心智情緒又悄然復蘇了。
“沒有沒有,沒有得罪掃興……”她沉默半晌后慌亂解釋著。
紀澈注視著二人的互動,再次露出欣慰一笑。
她與游崢翻遍了云中書閣里的藥草古籍,查閱得珍珠稞的毒素日久會積蓄在人的太乙穴等穴道中,只要法力較深者蓄力狠擊便可將毒素隨著一灘污血排出。
眼見解錦模樣,應該已經知曉了自己過往的糊涂舉動皆是中毒所致,神志也已清醒。
這便是她送給壽星的禮物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