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寺花香彌漫,歲月靜好。)
和華寺是一個很小的寺。
自師祖攜弟子外出云游之后,和尚就更少了。但就這樣一個小寺,前來禮佛的人卻一點兒不少。
為什么?小維清也不知道為什么。
和華寺非但不臨近繁華地段,還建在山上。但卻頗有些想要求取功名、姻緣的施主遠路而來。
身著補丁長衫的寒門秀才,一身綾羅的達官顯貴。甚至還有青梅竹馬的戀人,專程趕來許下白首不相離的誓言。
師父說,人生八苦,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師父能用三言兩語為他們開解,而小維清能為他們做的,就是早課上認真為他們祈福,把庭院佛堂打掃的干干凈凈。
如果做這些的時候,能有甜甜的海棠香氣為伴,那就再好不過了。
更何況那花開,胭脂緩散,潔白似凝霜露雪。錦麗之余又有洗凈浮華之感。想必也能為來者解去一半憂愁。
清晨,天剛蒙蒙亮,睜開惺忪雙眼的小和尚維清就已經能聞到香氣。四月末了,海棠花開細膩清馨的甜香終于在這個早上,和往年一樣氤氳開來。
小維清麻利的穿衣洗漱,穿過庭院前往佛堂早課的路上,還不忘伸出小手摸摸樹干。海棠花樹的枝椏也在像往日一樣,熹微晨光中迎著溫柔的風輕輕擺動,以做回應。
維清是被師父從山里撿來的。師父說當年發現尚在襁褓中的他,就是在一棵海棠樹下。
師父感嘆,當時連著幾天暴雨,要不是茂盛的海棠樹遮擋,小嬰兒早就沒命了。于是折了一枝一起帶回,種在了寺院。希望他能夠平安健康長大。
可能因為這個緣故,小維清對這棵海棠的感情格外深。
小時候,師兄弟在佛堂誦經,也總會輪出一個人來照顧維清。余的那個不甘落后,便會帶著年幼的維清在前庭的海棠樹下坐一坐。小維清扶著小海棠蹣跚學步,大和尚聽著佛堂里的誦經聲。
時光就這么悠悠流逝,一轉眼就是十年。
當年獨自留在禪房都讓師父不放心的小維清,現在儼然是一個真正的小沙彌了。雖然受戒不過幾年,卻對任何事都不含糊。不但對大多數經文已經爛熟于心,早課晚課也是從不缺席,香客們都夸他行事沉穩持重,為人謙遜有禮。
最讓小維清驕傲的,還是今年,他終于被師父允許獨自去山中采食和撿柴了。
小維清雖然嘴上不說,但是心里別提多高興了。不光是山里有各種各樣他從沒見過的花草樹木,更是因為覺得自己長大了,終于也能為師父和師兄弟們做些什么了。
今天輪到他和維心師兄一起出門。維心師兄雖說也是師兄,但其實只比他大兩三歲。是寺里唯一和小維清年紀相當的小沙彌。兩個同齡人在一塊兒,趣事總是會格外多些。
木魚緩敲,晨曦盡散。
小維清依然一絲不茍的專心佛經,維心卻早已按捺不住蠢蠢欲動的心,幾次瞇起眼睛偷瞄師傅師弟。殊不知,這一切都被老和尚慧源盡收眼底。
讓維心這樣一個師兄帶小維清出去,他其實是很放心不下的。但好在維清天性沉穩,不為外物所動,倒是格外讓師父寬慰些。
這么一看,當年收養維清時的顧慮反而被打消了。佛門清苦,多數僧人都曾嘗遍人間百味,堪破紅塵,這才發愿常伴青燈古佛。
而維清彼時還只是襁褓中的嬰兒,不能選擇自己的人生。將棄嬰帶回救命,固然是勝造七級浮屠。但是不是把孩子留在寺廟當和尚,就是另一回事了。
那時候慧源還覺得,世界萬千繁華,孩子是不會屬于這里的。
和華寺雖小,能收養嬰孩的香客卻不在少數。但一次又一次的機緣巧合,仿佛命中注定。
小維清不但是留下了,還確實顯得頗具佛緣。
大段的佛經,成年僧人修習都覺得枯燥,年幼的他卻能聽得津津有味,讀得茶飯不思。平時不爭不搶,倒顯得安樂自在。
有時候慧源都不禁望著小維清出神。為什么當初他會覺得把維清留在寺廟不好呢。
在他原本的想象中,這個孩子本應在塵世中,過上怎么樣的生活才不算虛度此生?
是十年寒窗,金榜題名,青云直上?是聞雞起舞,橫戈躍馬,安邊定遠?
世人終生為功名所累,為情所困。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了。縱有把酒歡歌,鮮衣怒馬,也不過短暫一瞬。
大多人身陷其中,追逐著迷蒙幻像,終其一生疲忙不堪,卻回首成空。
何苦呢。
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慧源越來越覺得,真應了老主持當時海棠樹下那句話了。此時此地,此情此景就是緣。
維清,大概和佛門確是有緣的。
這邊,維清尚且沒注意到維心師兄的急切。但下了早課,他立刻能體會到了。
佛堂莊嚴神圣不能奔跑嬉戲,但維心師兄急的就差扯掉小維清的袖子了。好像恨不得立刻許愿佛祖把小師弟長高一頭,走得再快些。
“師…師兄,需要走那么急嗎,現在時間還早,師父說我們天黑之前回來就可以了。”維清邁著和年齡不相附的大步勉強趕上。
“你懂什么,快走快走,師兄帶你去長長見識。”
挎著背簍走出寺門,走的卻不是師父和大師兄們前幾次帶小維清走過的那條老路。十三歲的小師兄左拐右拐,倒像是把維清帶向了相反的方向。
“我們早餐都沒吃好。你確定是這樣?”
“確定確定。”維心在山路上火速前行,還不忘時不時回頭檢查一下師弟的位置。
也不像是迷路亂跑的樣子。
小維清摸不著頭腦,只得快步跟上。
跟跟跟。
跟著跟著,小維清突然仿佛聞到了寺院的微甜的海棠香氣。
繞回了寺院后院?
但是方向感告訴小維清不對。
一路下山,拐一拐就能繞到寺后??
正疑惑的當口,維心小師兄憨厚的笑臉已經在他眼前了。
“看看這是什么?”
循聲往他身后看去,維清直接愣住了。
好大好大一棵海棠!
不似寺院里那株被修剪的錯落美觀,嫣紅點點。卻茂盛、高大,在一方天地遮天蔽日。配以雪白中略有淡粉的花,好似繁星點墜于夜空,悠悠花瓣散落,別有一種氣勢磅礴的美。
“我看你一直很喜歡院里那株海棠,所以覺得你會想來這兒。怎么樣?”
維心拍了拍野海棠茂盛的枝葉,又得意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喜歡吧?”
小小的維清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呆呆的點了點頭。
早聽師父感嘆海棠生命力茂盛,小維清還不明就里,更加勤奮的給院中小海堂遮風擋雨,澆水施肥,生怕她被什么天災帶走了去。
而今見到這株在山中遠離人煙的野生海棠,“生命力旺盛”這種描述,總算是在他心中具象化了。
原來沒有人照護,海棠也可以長得這樣好。
風吹雨打,就是天然的修剪。花開花落,誰說又一定要有人欣賞呢?
這么大的海棠,不知已經在這荒無人煙的偏僻林木間默默的生長了多少年。
十三歲的小師兄維心興奮的盤腿坐下。小維清被拽了拽,也順勢盤腿坐下。
“這也沒有野菜什么的,我們是來......”
“野菜?”維心師兄嘿嘿一笑。
“這你就放心吧。我們食譜也該換換口味,路我早摸好了,在這里坐一會兒也不打緊。”
出門本就早些。小維清聽聞也來了興致,往小師兄那邊挪了挪。問道:
“這么隱蔽的地方,師兄你是怎么找過來的呀?”
“是我小時候,有個哥哥帶我和父母來的。”
“當時有人賣給我父親了一只鹿。”
“那個時候的屠戶嘛,平時宰些牛羊,但年成不好的時候,也是什么都收。”
維心舔了舔嘴唇,聲音輕了一些,似乎有些尷尬又避不開的樣子。
“那頭鹿看著皮毛發亮,肉質很好,父親花高價買了下來,正準備宰,才發現它的腹中已有了小鹿。”
“我那時候還很小,偏逢那兩三年間家家過的都不富裕,我父母本就心疼孩子。
見了那場景,便動了惻隱之心,在那個本就捉襟見肘的時候。也沒有宰殺,只鹿養了起來。
本來已經做好一家人節衣縮食的準備。
正躊躇著,誰成想隔天竟有個哥哥找上門來。那鹿居然是有主的。”
“只是和主人走失,互尋的時候才被其他人捉了去。”
那哥哥追到我們一屠戶家,本已不抱希望,得知我父母的所作所為很是感動,就帶我們來了這個地方。
他當時說是,家里世代居住山腳下。口口相傳,知道這顆海棠就是傳說中千年前的雷擊木。只要父母取下一塊兒樹皮給孩子雖然戴上,就可以護佑孩子一世平安。”
“是真的嗎?”維清歪頭問。
“不知道。但雷擊木能辟邪護佑孩子平安這個說法口口相傳,倒是不假。”
“可是我父親也沒有接收這個提議。”維心攤攤手。
“本來是答應的,上山見樹之后卻拒絕了。說祖輩屠戶,不信神佛鬼怪。”
“那個哥哥也沒生氣,就接著提議道山上有一寺名曰和華寺。山上向來有通達高僧,連皇親國戚也敬重三分。哪怕不信神佛,上去討杯茶吃也是吉利的。”
“這下我父母倒是答應了。”
“和華寺?那不就是我們那里嗎?”
“是啊。真的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記得這么清楚。可能是唯一一次出遠門吧。
當時那個哥哥抱著我趕馬車,我印象尤其深。
所以后面七八歲的時候,村里饑荒瘟疫,我們成了流民。父母亡故,我才找來了這里。”
平時大大咧咧,凡事不放在心上的維心此刻神情幽寂,小心翼翼的說著,好像生怕第三個人聽了去。
維清嗤嗤的笑了起來。
維心作為師兄的自信好像突然泄了氣,臉一下子漲的通紅。慌亂的解釋道,
“我父母雖然是屠戶,但是對我是很好的,我不能……”
維清小小的臉嚴肅起來,正襟危坐道:
“什么呀。我教給你,這個師父講過。《論語》有言:子釣而不綱,戈不射宿。伯父伯母是良善之人。”
“他們本就不是佛門中人,雖生在屠戶家庭,以此維持生計,卻殺生而不虐生,有自己的原則。”
小維清學著師傅講經的樣子,一邊說,一邊還伸出手指開始比劃。
“不只是救了鹿。愿意帶著孩子千里迢迢去尋這一塊兒雷擊木,對傳說自然是信的。但到了眼前卻矢口否認,那只有一種可能。
就是伯父伯母本以為雷擊木早已雷劈枯死。全然沒想到竟是一棵生機勃勃的偉岸古樹。”
“被雷劈死的枯樹拿一塊皮,完全無所謂。但活樹被拿走樹皮卻是致命傷害。
伯父伯母這才突然不信鬼神了。
并且對于去寺廟的提議又能欣然接受。”
維心原本灰暗的神情逐漸褪去,眼睛里明顯又有光了,急切的問道:
“你剛才說那個釣啊戈啊的,你再說一次再說一次?”
小維清卻狡猾起來,學著維心平時抱怨學經的姿勢語氣搖頭晃腦:
“哎呀呀什么奇奇怪怪的東西,我才不學呢!
挖野菜去咯~”
小維清說著站起來,扶著背簍東張西望。
“好你個小家伙!”
維心氣的吹了吹自己不存在的胡子。
“是釣而不綱戈不射宿對不對?釣魚不用細網,戈不射睡覺的鳥?”
“哼,我就知道這個說一遍你就能記住。”小維清又笑了起來。
維心的臉再次變得紅撲撲了:
“好你個維清,現在連你也打趣我。”
維心也站起來,一邊走一邊開始冒壞水兒:
“那我問你哦,師兄給你找的這棵海棠,和師傅給你種的那棵,你喜歡哪棵?”
這下輪到小維清磕巴了。
一邊趕快蹦兩步趕上高他一頭的小師兄,一邊嘀嘀咕咕的小聲道:
“那……那我自然是喜歡師傅種的。”
“嗯?”
“啊……但但師兄找的這顆更好看,肯定也更珍貴少有。”
“只是這一樹的花,總感覺好像老奶奶頭上的白卷卷兒。”
小維清心虛的說完,立刻好像腳底抹了油,溜得飛快。
維心大步追過去。
兩個歡快的小身影于是很快,先后消失在了山里茂盛的草叢中。
他們顯然錯過了更加難見的一幕。
沒有風。
巨大的海棠樹冠,卻突然連帶著枝椏上眾多淡粉色雪花抖了抖。伸懶腰似的。
幽幽的來了一句——
“兩只小禿驢,沒禮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