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
許承義聲音微顫,眼里滿是不可置信。
那人的腳步頓了頓,卻未應聲,只揮了揮手,轉身向前快步走去。
趙懷遠湊近許承義,小聲問道:“這是你爸?”
許承義咬了咬牙,未答,低聲道:“大家快跟上,官兵就在后面!”
眾人一行匆匆跟在許承義身后,許承義跟在那人身后,七轉八繞,穿街走巷。從靜安寺一路穿過華格臬路,又往西北鉆進陰暗狹窄的小巷,剛到一處偏僻的交叉口,那人忽然停下,低喝:
“躲起來!”
眾人趕忙靠墻閃身,屏住呼吸,章佩蘭的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生怕發出一點聲音。
腳步聲越來越近,金屬槍械的碰撞聲清晰可聞,夾雜著皮靴踩在青石板上的清脆回響,一個士兵粗聲報告:“報告隊長,沒發現任何學生的蹤跡。”
帶隊的軍官厲聲追問:“租界呢?所有商鋪都搜了嗎?”
士兵回道:“全都查過了,商鋪都已打烊,路上沒發現異常?!?/p>
“見鬼了!”軍官低聲咒罵,怒道,“明明看到他們往這邊跑,大活人還能憑空消失不成?不過,他們都已負傷,跑不了多遠。傳令下去,所有入口加強戒備,封鎖靜安寺周邊兩公里,任何人不得擅自放行,一旦發現可疑人員,立刻抓捕!務必給我抓住許承義等人!還有——”
“記住,別驚動洋人。”
“是!”
腳步聲逐漸遠去,巷子里恢復短暫的寂靜。
眾人這才喘了一口氣。
一個男生支撐不住,腳步踉蹌,暈倒在地上。許承義連忙扶起他,回頭對眾人低聲說道:“不能再跑了,大家又都受了傷,必須要找個地方落腳歇息。否則,再這樣下去,不等他們抓住,我們自己就先撐不住了?!?/p>
章佩蘭囁嚅道:“可是,哪兒還有地方可以落腳啊……這里層層都有官兵把守,去哪里都會被抓起來……”
眾人面面相覷。
“去我那兒吧?!?/p>
許承義循聲望去,對上一雙深邃而沉靜的眼睛。
“我有一家藥鋪,地方雖小,但比外頭安全些,足夠你們歇腳。等身體養好,再做打算也不遲?!?/p>
許承義張了張嘴,卻說不出任何話。
趙懷遠覺察到不對,忙擋在許承義面前:“不麻煩您了,伯父,我們現在被軍閥通緝,處境危險,不能再牽連到您。上海這么大,找個地方對付一晚上也不是什么難事,等天一亮,我們再啟程?!闭f罷,他拉了拉許承義的衣袖,示意離開。
“承義——”
許承義剛要轉身,被許文德拉住,腳步一滯。
“承義,回去吧,你母親還在家里等你。”
-
一行人在“濟安堂”安頓下來,董秀梅紅著眼眶,替學生們包扎傷口。
許承義傷得不重,多是皮肉外傷,幾次行動讓他比別人多了些躲避的經驗??哨w懷遠就慘了,年紀尚小,又剛加入不久,經驗不足,被巡捕逮住狠揍了一頓,胳膊脫臼,許文德替他正骨上藥時疼得嗷嗷叫。
董秀梅清理許承義傷口時,眼淚再也不受控制地滑落。
“娘,我自己來。”許承義伸手想要接過董秀梅手中的碘酒和棉球。
董秀梅沒應,繼續仔細擦拭:“媽來。你這傷口得先消毒,不然容易發炎。一會兒媽給你們煮碗姜湯祛祛寒?!痹捯粑绰?,炙熱的淚珠滴落在許承義手臂上,烙印般灼痛。
許承義心如刀割。
自從投身救國存亡的運動,他就和父親的關系急轉直下,每次回家都免不了一頓爭吵。許文德不愿許承義舍身犯險,希望讓他退學回家,娶妻生子,繼承藥鋪,許承義當然一口回絕。
二人爭執不下,許承義索性一整年都沒回過家,只是每個月都會寫封家信。他知道父親是不會看的,所以也只寫給母親,告訴母親自己的報國理想,細細叮囑母親注意身體,千萬保重,不必勞心自己。
他沒想到,父親竟會知曉他們的狀況,于危急關頭帶他們脫險。
“伯父,伯母,今晚真是麻煩你們了,害得你們大晚上還要替我們忙前忙后。”趙懷遠一只手臂吊著繃帶,臉上的血跡剛清理干凈,眼里滿是歉意。
許文德正從身后藥柜挑揀些黃芪、黨參和連翹,打算給那個暈倒的學生熬益氣清解湯,聞言抬頭,語氣溫和而低沉:“你們是許承義的朋友,也就是我的孩子。眼下,到處都在抓捕運動學生,你們傷養好以后,就回家去,好好讀書,萬萬不可再參加什么抗議運動。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別讓你們的父母跟著一起擔驚受怕,明白嗎?”
“可是,伯父,如今時局動蕩,民不安生,日寇虎視眈眈,企圖以《二十一條》蠶食我中華河山,我們作為青年學子,難道能置身事外、茍且偷安嗎?”一個學生憤憤說道。
“是啊,”另一個學生咬牙握緊拳頭,“如果連我們都袖手旁觀,那中國的未來何在?有國才有家,驅逐倭寇,保家衛國,義不容辭!”
趙懷遠伸腿踢了踢身邊那人:“好了,你倆少說兩句吧……”
許文德默不作聲。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他許文德漂泊半生,從湘南到湘北,從到贛州到杭州,最后抵達上海,歷經甲午戰爭和戊戌變法,又何嘗不明白這些道理?
可是為人父母,盼兒女平安無虞又有什么錯?
游子未歸,心懸如弦,憂思難眠。
良久,許文德深吸一口氣,顫聲道:“那你們的父母呢?你們可曾想過,若有一天你們犧牲了,留下的人該有多悲痛?白發人送黑發人,讓他們后半生如何活?”
章佩蘭緩緩舉起手:“我已經寫好了遺書。如果我為國而死,我想我的父母會為我驕傲的?!?/p>
“對,我也寫好了?!?/p>
……
學生們接連附和。
“你呢?”
許文德的目光緩緩落在許承義身上,抓著藥的手顫抖著。
“你也寫好了嗎?”
“我……”許承義張了張嘴,剛想答復,忽然聽見一個清脆明亮的聲音。
“表哥!”
林清婉滿眼欣喜,聲音輕盈如風,從二樓“噠噠噠”跑下來,一雙馬尾辮在肩頭一甩一甩,來到許承義跟前。
“清婉妹子?”許承義回過頭,心中的陰郁瞬間被掃去,嘴角浮現一抹笑容,“你不是在長沙嗎,怎么到上海來了?”
林清婉眉眼彎彎,聲音輕快:“我媽嫌我在家沒事兒干,就讓我過來跟著表舅學抓藥,上個月剛到上海。表哥,好幾年不見,你還和小時候一樣,蠻稱頭!”
許承義輕笑,抬手揉了揉她的頭頂:“你倒是比小時候更加水靈了?!?/p>
林清婉毫不羞澀地揚起下巴,調皮地吐了吐舌頭,目光轉向許承義身后,見到一群滿身傷痕的人,愣了愣:“表哥,這些是……你的朋友嗎?怎么都傷得這么嚴重?”
“嗯,他們是我的同學,受了點傷,來家里休息一下?!?/p>
趙懷遠咧開嘴笑了笑:“你好,清婉妹子,我叫趙懷遠。”
“誰是你妹子,”許承義打了一下他的頭,“這是我妹子?!?/p>
林清婉爽朗一笑:“既然是表哥的朋友,那就是我的朋友!”說著著,便主動接過董秀梅手中的活兒,替受傷的學生擦藥,“表舅媽,我來就好?!?/p>
“清婉,”許文德從柜中取出幾包草藥,“后廂房還有一間客房,你收拾一下,鋪上幾床被褥,再去藥爐添點柴火。”
林清婉應下,抬頭看了許承義一眼,兩人相視而笑。
“父親?!?/p>
許承義看著許文德忙碌的背影,嘴唇頜動著,低聲喚道。
他很想問,父親是如何知道自己今日會到上海。
許文德卻并未轉身,背對著他:“天色不早了,扶你的同學進房,早些休息。”
林清婉站在一旁,用胳膊輕輕推了推許承義:“發什么呆呢,快進屋吧,天氣冷,待會兒該凍感冒了?!?/p>
許承義微微一笑,點點頭,攙起昏迷的學生,領著其他人進屋。
-
夜半時分,回想今天的一切,許承義思緒紛亂如麻,竟無半點睡意。
他輕輕翻身而起,環顧四周,見其他人早已睡意深沉,便拿起枕下的外衣,悄聲推門而出。
涼風襲來,他深吸一口氣,雙手撐在二樓欄桿,低著頭。
這些日子,他在北京大學組織抗議《二十一條》,但遭到北洋政府的嚴厲打壓和通緝。被逼無奈,他帶領一群學生從BJ一路南下,途徑天津、濟南,與各地學生組織聯絡,試圖推動更大規模的抗議運動。
然而,每到一處,還未起勢便被迅速鎮壓,遭到巡捕和軍閥的圍剿,似乎總有人事先泄露了他們的行蹤,
抓的抓,逃的逃,到如今竟只剩下寥寥數人。
許承義雙拳緊握,重重地拍了下冰冷的欄桿,眼里滿是不甘,卻也摻雜著深深的焦慮。
——這群年輕的學生,多數不過十七八歲。他該如何保證他們的安危?
父親的話猶在耳邊:“白發人送黑發人,那得是多大的痛!”
如果他們真的有什么閃失,他們的父母怎么辦,他如何向他們的家人交代?
許承義在胸前口袋掏了掏,拿出一張被疊得四四方方的信紙,緩緩展開。
信紙在微風中微微顫動,他的目光久久停滯。
父親,母親親啟:
如今國難當頭,局勢危急。孩兒深感此時身為讀書人,若不能盡一己之力,為國家做些什么,便愧對父母的教養子恩,也愧對自己學過的道理。
孩兒此去,或許會有危險,但我無怨無悔。若有不測,還望二老保重身體,不必為我太過悲傷。
孩兒唯有慚愧未能在膝下盡孝,唯愿來世再報。
敬請珍重!
——承義敬上。
……
”表哥!”
林清婉一只手端著一個熱氣騰騰的碗,一只手在許承義眼前掃了掃,“看什么呢?這么入神,我來了都不知道。”
“沒什么,學校的一些通知,”許承義微微一怔,趕忙把信紙胡亂塞回口袋,聲音有些低啞,“這么晚了,你怎么還沒睡?”
“喏,特意給你熬了你最愛喝的米酒甜湯,快嘗嘗,“林清婉將碗遞到他手上,笑盈盈地說,“小時候你在我家,總是纏著我娘做給你喝。我還從藥柜偷偷拿了點紅糖,千萬別告訴表舅!”
許承義無奈地笑了笑,接過碗,淺嘗一小口。
甜膩的酒香在舌尖蔓延,混著紅糖的濃郁滋味,熟悉得讓人恍惚。確實是小孩子鐘愛的口味,然而如今的他,已經很難適應這甜得發膩的滋味。
”味道如何?我知道,我肯定做不出我娘的手藝,你就將就一下吧,到時候你回老家,我讓我娘再給你做!“
“好喝,”許承義向林清婉投去肯定的目光,“沒想到啊,小時候笨手笨腳、燒個水都能燒糊的人,現在竟然會做甜湯了?!?/p>
“說誰笨手笨腳呢!”林清婉佯怒,揚手輕輕錘了一下許承義的胳膊,正巧打在他傷口上,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氣。
“怎么了,你不是沒傷嗎,傷哪兒了,讓我看看——”
林清婉伸手就要觸碰,被許承義笑著撥開:“沒事,小傷,已經上好藥了。對了,表妹,今天謝謝你幫忙照顧我的這些朋友,還替他們熬了藥,我代他們向你表示感謝……”
“這么客氣干什么!咱倆可是穿一條褲子長大的,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不過嘛,你要真想報答我的話——”林清婉揉捻著一邊的麻花辮,“下次回來,幫我帶BJ的茯苓餅,行不行?”
許承義被林清婉狡黠而得意的模樣逗笑,輕輕點了點她的額頭:“你這小丫頭,還是這么愛吃甜食。好,我答應你,不過,茯苓餅得吃現做的,下次表哥親自帶你去BJ的正陽樓,嘗一嘗正宗的茯苓夾餅,好不好?”
“那就一言為定!”林清婉伸出小拇指。
“一言為定。”
“真羨慕你,表哥。中國這么大,我除了長沙和上海,還沒去過別的地方呢……”林清婉嘟囔著,忽然,她抬起頭,眼睛亮晶晶地看了看許承義,又探頭望了望屋內,“對了,你的朋友們都睡了吧?”
“剛睡下,怎么了?”
林清婉神秘一笑,拉起許承義的手準備往外走:“跟我來,帶你去一個好地方!”
指尖柔軟而溫暖的觸碰令許承義不禁心頭莫名一緊。
他和林清婉從小在一間宅院度過十年的時光,直到十五歲時,許文德將他從長沙接到上海,又考入北京大學。從那時起,他便再沒回過老家。
然而今日重逢,竟比他想象中更自然、更親密,仿佛時光從未間隔。
許承義眼里,林清婉還是原來那個愛捧著糖人、追在他屁股后面邊喊著“表哥等等我”邊滿院跑、非要他陪著去看長沙元宵花燈的小姑娘。
不過短短五年光景,她竟出落得如此眉目清麗,俏皮靈動。
以前也沒少拉拉扯扯,只是現在自己為何會……
他竟一時不知該如何面對她。
”愣著做什么,走啊?”林清婉瞧見許承義原地發呆,又拉了拉他的手催促道,“萬一一會兒被表舅看見,又得說我不務正事了!”
“好……好,這就來?!?/p>
他的眼神一觸即閃,唯恐失態被看穿。
二人剛到樓梯口,忽然一個小小的身影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月光下,把林清婉嚇得猛地縮了縮肩膀。
“顧言明?半夜三更還不睡,跑上來干嘛?小孩子不睡覺可是長不高的,乖,快回去躺著。”
“做噩夢,睡不著……”顧言明低著頭捏了捏衣角,囁嚅道。
“這孩子是?”許承義眉頭微蹙,打量著面前的孩子,看他穿著自己小時候的舊衣裳,頓時明白了幾分,“……難道說?”
“想什么呢,表舅和表舅媽才沒有時間,藥鋪每天已經夠忙的了?!绷智逋袢滩蛔∴坂鸵恍?,笑嘻嘻地拍了拍顧言明的肩膀,“他叫顧言明,這是我今天新收的’小弟‘——算了,先不說這個了,言明,既然你也來了,那我就帶你們倆一起去一個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