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硯的刀尖還凝著雨珠,向晚腕間發帶被風掀起又落下,蹭得信箋沙沙作響。
戲臺后傳來《游園驚夢》的唱腔,新扎的牡丹絹花隨鼓點簌簌震顫,偏這滿園春色都浸不進兩人眼底。
“三川會的標記。“祁硯用刀鞘挑開信紙,月光正巧穿過云層,照亮紙上歪斜的炭筆字跡——“七月初三,血祭三牲“。
他指尖摩挲著落款處三道水波紋,檐角銅鈴突然又轉回正南,驚得檐下麻雀撲棱棱撞進燈籠堆里。
向晚忽然抓住祁硯袖口:“那日驗尸時,武生的汗巾沾著河底青苔。“她拽著他穿過正在卸妝的花旦們,有人鬢邊珠花被帶落在地,叮咚聲與后臺的胡琴聲混作一處。
護城河倒映著新糊的鯉魚燈,水面忽明忽暗似藏著千百雙眼睛。
祁硯用刀背撥開蘆葦叢,水鳥驚飛時帶起銀鱗般的水珠。
向晚踩著濕滑的卵石蹲下身,月光正照在青苔斑駁的礁石縫里——半截靛藍絲絳纏著塊玉佩,玉上雕著三尾首尾相銜的鯉魚。
“你瞧這水波紋。“向晚用發帶比著玉佩邊緣,靛藍絲線在月光下泛著幽光:“劉江湖客在城隍廟畫的豎線,其實是三川會的聯絡暗號。“她突然將玉佩浸入水中,三條鯉魚的鱗片竟在漣漪中拼成個“祭“字。
祁硯的官靴碾過岸邊的碎貝殼:“當年漕運爭霸,三川會折了七位堂主在護城河...“話音未落,對岸柳林里忽有寒光閃過。
他攬著向晚的腰旋身避到老槐樹后,三枚透骨釘正釘在方才站立的青石上,驚得河面躍起一尾紅鯉。
“看來有人不樂意我們翻舊賬。“向晚將玉佩揣進袖袋,指尖觸到祁硯先前塞給她的銅錢。
溫熱的銅銹蹭過玉佩冰涼的紋路,她忽然輕笑:“祁大人這枚開元通寶,莫不是從三川會尸首上摸來的?“
祁硯的拇指擦過她腕間脈搏,官服云紋掃落她鬢角蘆花:“向姑娘若肯把發帶系在本官刀柄上...“話說到半截忽噤聲,河面飄來盞蓮花燈,燈芯燃著的竟是靛藍色火焰。
燈影搖曳間,隱約可見燈罩上描著三道水波紋。
戲班新排的《鐘馗嫁妹》鼓樂聲順風傳來,向晚突然扯斷發帶,將玉佩與銅錢纏在一處。
靛藍絲絳裹著兩樣信物,在月下泛出奇異的光暈:“三川會要血祭的恐怕不是牲畜——七月初三,正是陳班主撿到花旦的日子。“
兩人折返時,戲班新掛的八寶琉璃燈正映得青石板流光溢彩。
陳班主舉著竹竿調整燈籠穗子,花旦捧著熱姜湯從耳房轉出,氤氳白汽模糊了她眼尾的黛色胭脂。
向晚駐足望著檐下晃動的銅鈴,忽覺袖中玉佩微微發燙。
“祁某的刀,向來斬得斷魑魅魍魎。“祁硯的佩刀輕叩石階,驚飛檐上棲著的灰鴿子。
那畜牲撲棱翅膀時掉下片靛藍羽毛,飄飄蕩蕩落進向晚掌心,細看竟用金粉勾著水波紋。
向晚將羽毛別在祁硯刀鞘的云紋扣上,后臺突然傳來武生練槍的破空聲。
槍頭紅纓掃過新糊的窗紙,在月光下拖出蜿蜒暗影,恰似護城河泛著血色的漣漪。
后臺的桐油燈將人影拉得老長,向晚展開靛藍絲絳時,陳班主手中的竹竿“啪“地砸在青磚上。
八寶琉璃燈的光暈里,黛色胭脂正從花旦指尖簌簌落進姜湯碗。
“荒唐!“陳班主一腳踢開滾到腳邊的竹制燈籠架,檐下銅鈴跟著劇烈搖晃:“三川會早二十年就散了伙,你這玉佩怕是護城河底撈上來的腌臜物!“他袖口的金線云紋擦過向晚手中的玉佩,沾了靛藍絲絳上未干的水漬。
向晚不退反進,將銅錢按在妝臺菱花鏡上。
銅銹在琉璃燈下泛著詭異的青綠:“班主可認得開元通寶背面的月牙痕?
這是三川會給殉道者的買命錢。“她說著突然掀開武生掛在衣架上的戲袍,汗巾邊緣的青苔碎屑撲簌簌落在陳班主皂靴前。
花旦的姜湯碗“當啷“磕在妝奩匣子上,胭脂水粉震得撒了半盒。
祁硯的刀鞘不知何時抵住了晃動的燈籠架,刀穗上的灰鴿羽在氣流中輕輕顫動:“陳班主撿到花旦那夜,護城河漂來的蓮花燈,燈芯可是靛藍色?“
后臺的胡琴聲戛然而止。
武生卸到一半的鐘馗面具還斜掛在耳后,露出半張英氣的臉:“難怪那日劉江湖客總盯著花旦的玉佩瞧...“他話音未落,陳班主突然暴起扯下墻上的《鐘馗嫁妹》戲本,泛黃的紙頁雪片般紛飛。
“你們懂什么!“老頭枯瘦的手指幾乎戳到向晚鼻尖,腕間纏著的戲服水袖掃落妝臺玉簪:“當年七個孩子餓得吃觀音土,是老子把戲班口糧掰成八瓣!
如今好不容易...“他突然劇烈咳嗽,花旦慌忙去扶的手卻被狠狠甩開。
向晚彎腰撿起飄到腳邊的戲本殘頁,上面“七月流火“的朱批被水漬暈染成血滴狀。
她將殘頁對著燈籠光舉起:“三川會要血祭的七月初三,戲班排的《游園驚夢》為何臨時改成《鐘馗嫁妹》?
班主在躲什么?“
祁硯的刀鞘突然輕叩地面,驚得梁上灰雀撞翻了燈罩。
靛藍火焰在琉璃燈盞里竄起三尺高,映得眾人臉色忽明忽暗。
向晚趁機將玉佩塞進陳班主掌心:“您摸這玉上的刀痕,分明是當年漕幫火并時的流星錘砸的。“
花旦突然掀開衣領,脖頸處淡粉疤痕在火光下宛如魚鱗:“那夜我躺在蘆葦叢,聽見有人說'三川水脈通幽冥'...“她指尖撫過玉佩上的鯉魚紋,戲服廣袖帶起的風掀開了妝臺暗格,露出半截靛藍封皮的名冊。
陳班主像被燙到般縮回手,名冊“嘩啦“散開,密密麻麻的紅圈套著七個名字。
祁硯用刀尖挑起頁腳,月光恰從窗欞斜照進來——被圈中的名字都帶著水字旁,最新那個“汪漣“的墨跡還未干透。
“班主在給孩子們改命?“向晚突然抓起妝臺上的黛筆,在菱花鏡上畫出三條波浪:“三川會每二十年用七個水命人獻祭,您故意給我們看假戲本...“她筆鋒突然頓住,鏡中映出武生震驚的臉——他本名正是“江淼“。
鼓樂師傅的檀板“啪“地落地,后臺霎時靜得能聽見燈花爆裂聲。
花旦突然撕開繡著牡丹的衣襟,胸口紋著的三尾鯉魚隨呼吸起伏:“那日劉江湖客給我紋身時說過,等鯉魚睜眼...“她顫抖的手指按向魚目位置,那里赫然是兩點朱砂痣。
祁硯突然甩出官服袖中的火折子,靛藍火焰騰空化作三尾游魚。
向晚順勢將銅錢拋進火中,青煙扭曲成“祭“字:“三川會要用戲班七人重啟水脈,劉江湖客根本不是尋仇,他是來點祭品的陰陽先生!“
陳班主踉蹌著跌坐在衣箱上,壓碎了箱頂的絹花。
武生突然將紅纓槍往地磚縫里一插:“班主您總說戲比天大,如今這出《三川祭》也該換我們自己做主了!“槍頭紅穗掃過向晚手中的玉佩,竟在青磚上劃出三道水波紋。
鼓樂師傅突然敲響懷里的八角鼓,花旦甩著水袖旋身而起,唱詞混著更鼓聲砸在眾人心頭:“嘆魍魎織就羅網密,且看那魚龍舞破幽冥鏡——“她廣袖翻飛間,祁硯的刀鞘已挑開后臺暗門,二十年前的三牲祭壇圖紙赫然在目。
向晚抓起妝臺上的胭脂,在圖紙空白處畫了個帶缺口的圓:“七月初三子時,護城河與地下水脈交匯處會出現月食,這才是真正的獻祭時辰。“她指尖的胭脂突然被武生截住,對方就著圖紙畫了柄貫穿圓月的長槍。
“把這出戲排成《魚龍破陣曲》如何?“武生眼底跳動著琉璃燈的火光:“三川會要我們在戲臺上當祭品,我們偏要演個魚躍龍門、破陣焚祭!“他說話間已用槍尖挑起靛藍絲絳,玉佩與銅錢相擊聲清越如磬。
花旦突然將名冊投入火盆,烈焰騰起時她水袖如瀑:“今日我們給自己改戲——江淼改成江焱,汪漣改成汪燃!“火星濺到陳班主衣擺上,老頭慌忙去撲時摸到暗格里藏了二十年的舊戲服,金線繡的鯉魚早已褪成灰白色。
祁硯突然用刀尖勾起那件舊戲服,月光下顯出密密麻麻的針腳補丁:“班主這些年東躲西藏,倒把三川會的戲服改成了鐘馗袍?“陳班主老淚滴在戲服魚尾處,暈開了經年的血漬:“當年他們拿我孩兒...拿我孩兒...“
向晚將新糊的鯉魚燈罩在舊戲服上,琉璃燈影里竟透出鐘馗持劍的剪影。
鼓樂師傅猛地敲響云鑼,十二歲的龍套丫頭突然從耳房鉆出來,手里舉著剛裁好的焰火戲服:“把我扮成火德星君可好?
燒他個天河倒卷!“
眾人哄笑間,祁硯的刀鞘突然指向院墻。
向晚順著他目光望去,只見新糊的窗紙外閃過靛藍色衣角。
她剛要追出去,戲班大門突然被撞開,個渾身裹著泥漿的少年跌進院里,懷里緊抱的青銅羅盤正滲出黑水。
“古墓...百戲俑活了...“少年喉間的傷口隨著喘息涌出黑霧,指縫間漏出的絲帛殘片卻繡著三尾鯉魚。
祁硯的刀柄云紋扣突然發燙,向晚腕間的發帶無風自動——那殘片上的水波紋,竟與玉佩上的紋路首尾相接。
戲班新掛的燈籠同時暗了一瞬,后臺的靛藍火焰“噗“地變成血色。
遠處傳來悶雷般的鼓聲,與《魚龍破陣曲》的調子重重疊在一起。
向晚扶起少年時摸到他后頸的刺青——三尾鯉魚睜開了朱砂點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