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親年輕時愛闖，在建筑隊里干、單干，建高樓、建民房，砌隧道、砌豬圈……無不為之，使得他周圍聚焦了眾多三里五村的年輕人。這其中就有我后來的干爹。

村邊建有一座大廟，名為“玉皇閣”，廟內(nèi)供有玉皇大帝、王母娘娘等塑像，另外還有碧霞元君行宮等。這兒的廟會很有名氣，每年的元宵節(jié)、五月二十五，遠近的民間藝人來這兒表演各種節(jié)目，像踩高蹺、舞龍燈、耍猴子、說書、唱戲等等。人們摩肩接踵，紛至沓來，有燒香拜佛的，有講道的，有看熱鬧的，煞是熱鬧，堪稱奇觀。

干爹手藝好，勤懇踏實，遇到難活兒不怕苦，一往無前，他不會看圖紙，所以服氣我父親，從而愛屋及烏了。我認他干爹的時候大約一歲，民俗要掛鎖，即用一紅線穿銅錢，掛在我脖頸上，一歲穿一枚，一直穿到十二歲。按照生辰八字、五行，我屬水命，干爹給我取名為水祿。干爹有二男二女，村人羨慕地說真是好命！其實并非如此。

老大上學時愛打架，有膽氣。后來，大概是干爹看其身體牛壯，腦子還行，歪點子多之故吧，讓他上汽修學校學汽車駕駛和修理技術。一圖有個好正當職業(yè)，二圖學個技藝。學成后，讓老大娶了一漂亮媳婦，全家人都很高興。干爹干娘，那幾年是相當?shù)仳湴痢?/p>

老大除了開車外，還做起了生意，小日子過的既溫馨又幸福。然而，好景不長。不知為何，他后來竟染上了賭博，而且賭癮越來越大，媳婦拿離婚要挾都不怕，以至于還不了賭債，鋌而走險做起偷盜的勾當，沒少讓干爹煩心。但兒大不由爹啊。結果，鋃鐺入獄。干爹求爺爺告奶奶托人情送了好多禮，也無濟于事；干娘早禱告晚禱告，上帝始終沒開眼，最終還是判了五年刑。

此后五年里，每年的正月初一，干爹都喝醉，我知道他心里苦啊，醉酒也許能緩解他的壓力。有時見他偷偷抹眼淚。

其他三個子女成績都還不錯，干爹說上學只要有料，砸鍋賣鐵也供應，兩口子起早貪黑、辛苦耕耘拼命供他們讀書。可是大女兒考了兩年，沒考上放棄了，進了電池廠；二女兒考了兩年，沒考上放棄了，開起了出租車；二兒子似乎考上了，結果受騙，進了個假大學，白花了上萬元的學費。尤記干爹在雨天賣豬給老二送學費的情景。可憐天下父母心啊。

干娘很早就有病，但不嚴重，信上了基督教，很虔誠，見人就布道，以至于有些癡。她送我一套新約《圣經(jīng)》，我時不時地翻翻，里面的宗教故事，講課的時候偶爾還能用上。中年時干娘突發(fā)腦溢血，雖然搶救過來了，卻常流口水，吃飯說話都不便，需要干爹喂，行動也遲緩了，只能趨著走，好歹沒有癱。我想她是恨鐵不成鋼，給氣的。

又過了幾年，女兒都出了嫁，老大也出了獄，老二也結了婚，干爹便給他們分了家。自己在村南的空地上建了幾間土房，遷了出來，并買了一輛三輪車。一個人照管干娘，他走哪兒就把干娘帶哪兒。

他又把自己的所有地塊都置換到土房子前面，方便種，也方便照顧干娘。端午、八月十五，拜節(jié)的時候，常見他種的莊稼、果樹、蔬菜，齊刷刷、綠幽幽的，長勢喜人，我總是滿載而歸。他拉著干娘在集市上叫賣水果、蔬菜好多年。后來又喂養(yǎng)了三十多頭豬，由于勤勞，收入一直很好。即使孩子們不管他們，他們手頭也不缺錢花。

老大的賭癮并沒有因為牢獄教育而改觀。好在漂亮嫂子能干，加上干爹時不時地接濟，日子馬馬虎虎能朝前走。干爹心里總是憋屈，也因此常醉酒，醉酒后就給我倒苦水，經(jīng)常是鼻一把淚一把的；干娘雖然不能說話，但我能看出她心里全明白。

老二剛開始生活得還行，他在市里開出租，跑安利，送水，開米行，還爆過玉米花，并買了自己的房子。后來，也許是掙錢心切，和人合作搞什么金融；抑或是貪財上當，竟然挪用公款，被判了五年。

胡天不怙，這要了干娘的命。干娘去的時候，四個孩子都不在跟前?；浇虝餮髽逢牻o她演奏了送葬曲，那天，下了雨，我在雨中默默祈禱，愿她在天國里安息。

干爹蒼老了許多，更愛喝酒了。他依然勤勞，堅韌地承受著生活苦難的打擊。他在照顧自己的同時，還時不時地接濟老二全家。

沒多久，大女兒的電池廠又突然倒閉，兩口子全失業(yè)，失業(yè)的他們并沒有再找工作，天天靠賭生活，干爹罵，找人勸，那是九頭牛都拉不回，這犯了天上的哪顆沖星啊，這么折磨干爹。難道他們還沒有汲取老大的教訓嗎？

我為干爹的不幸感到悲哀，更氣憤三個不爭氣的子女，我有時想當面罵他們幾句！我有時又想讓干爹到廟里燒燒香拜拜佛，除除穢氣，雖然我知道這是迷信。

屋漏偏逢連陰雨，又一個讓我目瞪口呆的消息傳來：干爹的孫子因坑蒙拐騙被抓了，留下一個還在吃奶的娃兒哇哇地叫著。

作奸犯科的人，必有報應，難逃牢獄之災。但干爹干娘都是勤勞吃苦且有許多人性光輝的善人，為什么這么多不幸事一件接一件地投向他們呢？不是說“積善人家有余慶”嗎？

干娘曾給我作過媒，雖然沒成，那也是滿滿的愛。我結婚時穿著她給我做的厚實的綢棉襖，有種舊時地主少爺?shù)母杏X，心里暖和和的。

悲劇真的在毀滅良善嗎？

干爹終于支撐不住了，毫無征兆的溘然長逝。他似有感覺，頭天晚上買了壽衣并穿上，還刮了胡子。遺容工工整整，安安靜靜，似和干娘約會去了。

葬禮的靈前，掛著我擬寫的挽聯(lián)：

上聯(lián)：任七鄰八舍九風十雨，人間遍灑無疆愛。

下聯(lián)：澤兩紅三祿四禧五福，天地長傳慈父德。

那些穿紅線的銅錢硬硬地都還在，而干爹干娘卻不再了。他們的音容笑貌時常浮在我眼前。有專家認為：人的真正死去，是最后一個記得他的人死去。——依此而言，干爹干娘都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