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潔何曾潔?云空未必空。
可憐金玉質(zhì),終陷淖泥中。
金陵十二釵正冊——妙玉
玉是高潔的象征;申玉菲記得初記事時母親曾跟她提到過,這是她姓名的寓意之一。由于年幼旅日后不久父母便意外身亡,童年早在冰水般的孤獨(dú)中遠(yuǎn)逝而去,就連回憶中的一句話也已經(jīng)很模糊了。
顯而易見的是,她辜負(fù)了這個名字。什么高潔,什么溫潤,這都與手上沾滿鮮血的降臨派核心成員無關(guān)。子彈穿過身體的尖嘯聲,頻繁成為她深夜夢魘的誘因,就算和統(tǒng)帥談心過千百次,也深知自己無法復(fù)刻按下按鈕的毅然決然。
但最讓申玉菲厭惡的還是潘寒,那個平靜地高談闊論環(huán)保議題,卻在帆布袋里隨身攜帶小刀和手槍的男人,罔顧她和其他幾位核心骨干的想法已成常態(tài)。眼看降臨派日益滑向深淵,有如目視毒蛇纏繞腳踝,即將爬上她的脖頸,申玉菲終于徹底失望。她抖落蛇身——哪怕自己曾用鮮血喂養(yǎng)過它——轉(zhuǎn)頭尋找新的方向,新的朝主叩拜的方向。
拯救派的思想就在這時萌芽,尋找計算三體運(yùn)動的人才成為了第一目標(biāo)。申玉菲做好了屢屢碰壁的準(zhǔn)備,但用的時間之長,還是超出了她的預(yù)料。獨(dú)對孤燈的夜晚,申玉菲偶爾也會不自覺地聯(lián)想起玉的另一層含義:徒為卞和識,不遇楚王珍。她和她的主,真的都注定是早已被上帝拋棄在荒涼宇宙中的孩子嗎?
隨著不久后的一次邂逅,黑暗森林終于燃起了火光。
雨夜,靈隱寺里,申玉菲顧不上打傘,只身一人循向某間不起眼的小屋。玻璃窗上的字跡已被雨水糊得斑駁,她毫不猶豫推門而入。滿屋解著三體問題的手稿,仿佛教堂的彩繪玻璃窗,目光拾級而上將她送至穹頂。對上魏成迷茫中帶點猶疑的神情,申玉菲自己都沒意識到,久違的笑容綻放在臉上。希望的圣光籠罩她的身心;那是“潔”,是被凈化的感受,是與統(tǒng)帥,與主,與三體同在。
這畢竟不是真正的教堂,無法五體投地以發(fā)泄內(nèi)心的激動,魏大天才不知道多久沒清理的生活垃圾還龐雜地堆放在他倆“會面”的桌子另一側(cè)。申玉菲退而求其次,不由分說地奪過他的香蕉,為他剝好。潔白而香甜的果肉,有如她虔誠的信仰。
“明天,跟我下山?!蓖瑯硬挥煞终f,同樣擲地有聲。面前的人思考了一會——這相對他倆的智商已經(jīng)是很長一段時間——輕輕點了下頭。于是申玉菲帶著眼中的光芒,欣喜地站起身出門去。
從這一天,到一張婚紗照,再到共居一墅,幾年仿佛數(shù)天,在三個球無休止的運(yùn)動中,時光倥傯而過。對主的信仰,對解決三體的期待,讓申玉菲逐漸也沾染上魏成的狂熱,忽略了顯而易見的事實,那就是潘寒越來越頻繁地出現(xiàn),借助智子出入她家,掏出刀或槍,再以留下貌似故弄玄虛的警告話語結(jié)束。毒蛇已然攀附她的軀體,纏繞上她的脖頸,她卻抽不出手給其一刀,只寄希望于那圣潔的飛升早日來臨。在偉大的目標(biāo)完成之際,細(xì)小的麻煩自然微不足道。
但泡沫破滅了;魏成和她幾年的努力,嚴(yán)謹(jǐn)?shù)刈C明了三體問題無解。天梯倒塌,圣使消失,。申玉菲坐在黑暗的客廳中散發(fā)著幽幽藍(lán)光的顯示屏前,無聲流淚?;秀遍g還能看見魏成寫下的演算字跡,在三體運(yùn)動的背景下,顯得那樣渺小,像一條絞索,又像一條毒蛇,攀附在她身上的毒蛇,早將毒牙對著她脖頸,準(zhǔn)備破除這純潔謊言的毒蛇。
哽噎之時,她反而笑了,纖纖玉手拂過桌面,槍口頂住了太陽穴。
隨著那聲輕響,她再也看不到鮮血浸透滿地的草稿紙,看不到警察紛亂的腳步將客廳染上泥濘,看不到被巨大悲痛攝住的天才扯下她的裹尸布,任由狂亂算式和字符傾落,看不到統(tǒng)帥打著黑傘,沉默地向?qū)懼吧暧穹浦埂钡谋I(xiàn)上一束白花,轉(zhuǎn)瞬就被傾盆大雨打掉數(shù)片花瓣。
申玉菲的一生,欲潔何曾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