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山。
二月春風,還是那樣烈,那樣刺骨,卻是挖筍子的好時節。
江辭放下沉甸甸的竹簍,深吸了一口氣,看著天光還亮,便找了塊石頭坐下,扯片竹葉放到嘴邊,吹起師父常吹的那段不知名的旋律。
師父最喜歡油燜春筍了,可也不知道她何時才會回來,過幾日,這筍就老了……
三日前,師父突然說她要下山。
這并沒有什么稀奇的,劍閣眾人早就習慣了他們閣主閑得慌便下山找人打架,逼著風雨樓一次次改江湖排行榜,順路去別家門派蹭吃蹭喝攪攪渾水,挑幾個草包山寨再跟大當家喝酒拜把子,跑去北蠻馴完烈馬順走騎去南疆,扮個男裝把百花宮上下百余名女子迷得神魂顛倒再順幾壇仙花露,再去東海邊找條破破爛爛的小船出海尋仙問道……
無名劍閣冷青霜,世人口中的仙山劍閣,配上一個令人聞風喪膽的名字,在這江湖之上,就算是風雨樓那位手眼通天、無事不曉的蕭樓主,也要敬畏三分。
但江辭冥冥中覺得,師父這回要么是閑得長毛,要么是下山干驚天動地的大事。
當他從竹林出來回到閣中,看見楚師叔死死捏著一只信鴿的脖子,對著它罵,“冷十三你大爺的給我滾回來!”,他就知道,叫他猜中了……
只不過這回沒人猜到,無法無天的閣主大人跑去挑戰大宗師了。
楚師叔身后,有擼起袖子扛著還沒鑄好的玄鐵劍要下山去給閣主助威吶喊的夏師叔,有一邊坐在溪邊釣魚一邊長吁短嘆劍閣氣運將盡的楊師叔,只剩下陸師叔一人淡定依舊,一襲白衣月朗風清,笑瞇瞇地來廚房幫他打下手。
江辭如往常般拿起菜刀,干凈利落地劃開筍殼、剝去筍衣、清洗干凈、削去硬根、對半切開,扔進鍋里……
但他沒有往日那般沉浸,而是時不時往認真生火的陸師叔那邊瞟兩眼。
最后他沒忍住開口問道,“陸師叔,師父有說什么時候回來嗎?”
白衣男子只微笑著搖頭。
江辭心里清楚,陸師叔是這閣中嘴最嚴的人,這樣是套不出他的話的。
鍋里的水已經煮沸,咕嚕嚕劇烈地上下竄動著。
江辭一把掀開鍋蓋,而陸師叔卻望著屋外出神,手里還不停地往火膛里添柴。
“師叔,能幫我把火調小點嗎?”江辭苦澀道。
陸輕塵愣了一下,轉而笑道,“當然……當然。”
“師叔您有話盡管說?!苯o眨了眨眼,意思是,我不會告訴師父。
白衣男子尷尬一笑,“嗯……有些話你師父不說,但你也該知道。劍閣與風雨樓結怨已久,你師父與那位蕭樓主更是隔著血海深仇,此生必報,而你……”
“我知道,是蕭暮雨害死了我爹娘。”江辭低著頭,機械地繼續切著菜。
陸輕塵長嘆了一口氣,“所以你師父從來不在你面前提,她不想讓你活在上一輩的仇怨中,失了本心。但你爹娘也是我的同門,所以我便越俎代庖,多說幾句。”
“所以師父是下山去找蕭暮雨報仇?”江辭面上平靜,心里卻是惴惴不安,拿著菜刀的手也不自覺地顫抖著。
陸輕塵猶豫半晌,還是點了點頭,“她下山之前找過我,讓我瞞著你,但你也大了,該有自己的決斷?!?/p>
江辭悻悻道,“但我在劍術上并無所成,也幫不上師父……”
我除了會做飯,干啥啥不行啊……
“小江辭,人并不需要走相同的路,就像你師父,還有我們幾個師叔,每個人都會找到自己的道?!标戄p塵笑著拍了拍他的肩,“你師父下山前說,只要你們過了閣中試煉,便讓凌風和硯書跟你一起下山歷練,想要成為劍閣真正的守閣人都要走這么一遭,下山多走走看看,方知天地遼闊,世間百態,也許你會找到屬于自己的路……”
江辭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劍閣傳承百年,無數守閣人前仆后繼,方能守住這片凈土。
而成為真正的守閣人,就要經歷入世和出世。下山看過世間百態后,再回歸劍閣。只有心志堅定的人,才不會為外物所擾,歷盡千帆,仍能耐得住寂寞。
其余的人,最后都會離開無名山,去過自己的生活。
而如今劍閣只剩下六位守閣人,他師父,四位師叔,還有大師姐白畫盈。
十四年前劍閣遭北蠻突襲,陸老閣主、東西兩閣長老,還有六名弟子為護劍閣殞命。
自此,劍閣凋零,不勝從前。
“師叔……火夠旺了?!?/p>
“哦?好好……”陸輕塵笑了笑,放下了手里的柴火,指了指鍋里,“那筍是不是煮好了,還需要師叔干點什么?”
江辭掀開了鍋蓋,煮好的筍褪去了青澀,甘甜的香氣撲鼻而來。
“師叔等著吃就好了?!鄙倌晡⑽⒁恍?,拿起竹編的大漏勺,一把將煮好的筍撈了上來。
手起刀落,只是幾個眨眼,黃白筍段便整整齊齊地碼在盤中。
緊接著熱鍋下油,撒一把磨碎篩過的粗糖炒化,再倒入筍段煎至焦黃,加兩勺醬油炒勻,添半碗清水,蓋上鍋蓋。
一套動作行云流水,立在一旁的陸輕塵都不禁看呆了。
冷十三還真是攤上了個好徒弟啊……
江辭卻沒注意到陸輕塵投來的炙熱目光,他的注意力全在鍋里。
其實他對習武練劍并沒有什么興趣,而做飯,才是他最大的快樂,也是生活的慰藉。
爹娘生前都是劍閣的守閣人,師父更是可以與開閣祖師比肩的劍術天才,但他好像只繼承了娘親的廚藝……
自打他能夠著灶臺,無意間暴露了廚神體質,師父便開始四處搜刮菜譜,帶回來給他研究。
也是好事,每次練不好劍惹師父生氣,還可以用美食彌補,一頓不夠,那就兩頓。
只可惜師父吃不上今年新鮮的春筍了……
時候到了,鍋蓋一掀,香氣滿溢。
還沒等江辭去招呼大家,一群餓鬼便聞著味兒來了。
跑得最快的依舊是餓鬼一號,杜凌風。
“小江辭,咱們今天是吃全筍宴嗎哎哎哎……”江辭透過廚房的窗戶只看見一抹黃色的殘影飛到竹椅上,可那椅子卻不爭氣地從中間裂成了兩半,咔嚓的一聲,極為清脆。
杜凌風揉著屁股爬了起來,臉皺成了個小苦瓜,撇嘴道,“小江辭你還笑!都不扶我一把!”
“老四這是練鐵腚功呢?為下回挨揍做準備?”
不知何時出現在杜凌風身旁的少年一身靛青色長袍,手里拿著一卷舊書,眉宇間盡是書卷氣,不像是十幾歲的少年人,更像個學堂里的老先生。
杜凌風呲牙咧嘴罵道,“書呆子!要不是你跟師父告密,師父能知道我偷溜下山了嗎!”
林硯書卻毫不理會杜凌風的張牙舞爪,目光又收回到泛黃的書頁上,不咸不淡道,“師父讓我看著你,我自然聽師父的?!?/p>
“我可是你師兄!”
“早入門一刻鐘的師兄?!绷殖帟鴮W著杜凌風的語氣,江辭費了好大勁才忍住沒笑。
這倆人湊在一起,就沒有消停的時候。
陸輕塵剛從廚房走出來,便看見這一幕,不由得眉頭微蹙。
“你倆,去幫江辭端菜?!?/p>
“是,師父?!?/p>
江辭連忙拿鍋蓋擋住臉,因為他實在是想笑。
“小江辭!不許笑了!”
“噗哈哈哈……”
鬧歸鬧,飯該吃得吃。
只不過杜凌風非得跟他換座位,因為他不想看見林硯書那張冷冰冰的死人臉。
師叔們那桌空了個座位,他們這桌也是。
江辭環顧四周,“楚師叔和白師姐不是去山下采買了嗎?這個點還沒回?”
“呼嚕呼?!??”杜凌風正埋頭干飯,根本無暇理會他。
林硯書也搖了搖頭,慢條斯理地打掉了杜凌風夾到的排骨占為己有。
另一邊何心蕪捂嘴笑道,“楚師叔怕不是又流連于哪家樂坊了吧……”
“咳咳,師妹不可妄言……”一直沉默不語的陳決明也忍不住插嘴道。
“哎呀我說小江辭,你不如操心操心下個月的試煉吧!”杜凌風放下了碗筷,抹了抹嘴邊的油。“今年可是三年一度的攬月盛會,若是過不了閣中試煉,咱們幾個都別想下山?!?/p>
何心蕪笑了笑,“那你可得求白師姐和陳師兄手下留情了。”
“別看我?!标悰Q明別過頭躲開了杜凌風投來的炙熱目光,“我是不會放水的。”
“我看老四你是惦記徐州的魚膾吧?!绷殖帟幌滩坏?。
“你你你……你們!”
另一邊江辭卻陷入沉思,一下下扒拉著碗里的米粒。
攬月盛會是風雨樓每三年都會舉辦一次的比武大會,不僅是初入江湖的少年人嶄露頭角的機會,也是江湖各大門派之間暗流洶涌之時。參與比武奪魁的都是各門派百里挑一的優秀弟子,風雨樓會放出一個彩頭,名貴藥草或是稀世精兵,魁首既可奪得彩頭揚名天下,亦可從風雨樓得到任何一條想要的消息。作為江湖第一情報組織,風雨樓的消息向來貴的很,所以這份彩頭足以吸引人。
他們這一代劍閣弟子不多,統共就六人,往年都是最愛下山應酬的楚師叔帶著白師姐和陳師兄輪流去,蹭兩頓宴席,跟其他門派打個照面,也亮一亮劍閣的實力,讓旁人不敢覬覦。
若非如此,他們根本不會踏足風雨樓。
江辭自知自己的劍術與師兄師姐差了一大截,更別提夠上攬月盛會的門檻,也從未想過師父會答應讓他們下山,因而最近確實偷懶了些,不如明日叫上杜師兄和林師兄一起抱佛腳吧……
而師父們那一桌,沒有話嘮的楚長老,剩下的三個人顯得格外沉默。
陸輕塵輕咳兩聲,沒話找話道,“老夏,你那玄鐵劍打得如何?”
身穿粗布短褂的男子放了筷子,抹了抹臉上的爐灰,咧嘴笑道,“快了快了!定能趕得上下個月莫家的流云劍會!”
“誰樂意用那么重的劍……”對面的黑袍男子幽幽道。
“嘿!老楊你這話說的,我就樂意!”
陸輕塵苦笑一聲,“行了,你倆還是吃飯吧……”
楊重樓卻放下了筷子,目光淡淡投向陸輕塵,“閣主下山前,都說什么了?”
陸輕塵手里的筷子頓了一下,“沒什么?!?/p>
“冷十三的性子你我都清楚?!睏钪貥怯挠牡?,“她若下定決心跟風雨樓那位算賬,我們早做打算才是。”
夏秋石撓了撓頭,“你倆能不能說點我能聽懂的……”
“打你的鐵去吧?!焙谂勰凶尤琥棸沅J利的眸子冷冷掃過夏秋石,他只得閉嘴。
陸輕塵嘆了口氣,“罷了,既然她把劍閣交給我們,我們替她守好便是?!?/p>
楊重樓點了點頭,便悄無聲息地離了席。
夏秋石這才敢大喘氣,湊到陸輕塵旁邊,低聲道,“老楊又抽什么風?我可沒惹他……”
“你還是回鑄劍閣打鐵去吧……”
夏秋石自知幫不上忙,便識趣地溜了,留下陸輕塵一人頭疼。
冷青霜下山前只丟下一句,“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便瀟灑地騎著她的白馬走了。
因為她知道他們幾個會守好劍閣。
但陸輕塵心中還是有些不安,他了解冷青霜,但蕭暮雨此人的行為,實在難以預判。
所以他只能讓楊重樓去檢查一遍山中和劍閣內外的陣法,以備不時之需。
只盼這些新仇舊怨能盡早了結,還無名山一個安寧。
風又起,紅梅瓣瓣飄落,甚是好看。
白衣男子伸出手,接住一朵落梅,捧在手心。
十年彈指一揮間,只有這梅花,還如從前一般紅。
如同她心中燃燒已久的復仇烈焰,再厚的冰層也包裹不住。
既然攔不住,做她的后盾也好。
哎,誰讓她是小師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