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崇山莊。
“莫穿林你個狗東西!敢瞞著老娘開青樓!活膩了吧!”
身著素白騎裝的女子手執銀鞭,冰雪般冷峻的眉眼間怒火熊熊燃起,手起鞭落干凈利索打得莫莊主四處竄逃。
“哎哎哎!夫人你聽我解釋啊!”
呵呵,還真是一出好戲啊。
冷青霜饒有興致地一邊嗑瓜子一邊看著莫穿林被白映梅追著打,還不忘火上澆油。
“映梅姐姐,河對面還有個水月閣呢。”
“冷青霜你忘恩負義倒打一耙!”
“狗男人!吃我一鞭!”
一陣雞飛狗跳之后,冷青霜卻歪在軟塌上睡著了。
白映梅一腳踹開擋路的莫穿林,順手拽了件貂裘替冷青霜蓋上。
“青霜妹妹好不容易來一趟,若不是你掃興,此時我們應當在醉仙樓喝酒!”
莫穿林揉了揉被打腫的左臉,陪笑道,“是是是,都是我的錯……”
冷青霜這個活祖宗,求他辦事非但不給錢,還跟他夫人告狀,真是沒天理!
這還不是最令人頭疼的,風雨樓在青州勢力龐大,如何動手,何時動手,派何人動手……這些都要細細考量。冷青霜只甩給他一張輕飄飄的紙,臟活累活都是他的,若不是看在岳漓的面子上,他才不會干這種出力不討好的事……
罷了,誰叫她是冷青霜。
相識快二十載,經歷多少風雨,他們之間的默契無需多言。
十四年前,劍閣遭北蠻圍攻,元氣大傷;莫家家主辭世,清崇山莊陷入奪權內亂;漓江派與斷雁門卻突然敵對,紛爭不斷。
一切塵埃落定之后,冷青霜約他們三人在冀州華家藥廬秘密見了一面。
這一年來所發生的事情,樁樁件件都像是巧合,但在他們看來,這些事情背后像是有一只看不見的手,操縱著一盤棋,而他們都是身不由己的棋子,被推到既定的位置。
而他們共同的懷疑對象,就是風雨樓樓主,蕭暮雨。
冷青霜猶豫許久,道出了一個深藏多年的秘密,蕭暮雨,便是十幾年前滅國的西梁九皇子。他所做的一切,目的只有一個,便是顛覆大雍王朝,復西梁。
冷青霜沒有提這消息從何而來,他們三個也沒有問。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但他們之間的信任無人可破。
聊到最后,四人一致認為朝堂之事與他們無關,但是這江湖,絕不能被蕭暮雨當做翻云覆雨的工具。
蕭暮雨想離間他們四人,那便如他所愿。
而那次見面,便是“山水霜天”最后一次齊聚。
直到崇安二十三年,漓江派滅門慘案發生,莫穿林與易行空得到消息趕到漓江時,只見冷青霜一身紅色嫁衣,立在岳漓墳前,拎著那壺本該大婚之日喝的合衾酒,倒了一杯自己飲下,剩下的,都澆在了墓碑前。
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他們只能搬來幾壇子酒,蹲在一旁陪她喝。
但他們沒想到的是,冷青霜在他們的酒中下了華凌給的藥,等他們三日后再醒來時,那人早已把魔教老巢掀了個天翻地覆。
那之后,每年的六月初一,他跟易行空都會來漓江。帶上岳漓喜歡的梅花糕,還有竹葉青酒。
但他們從未遇見冷青霜。
印象中,她還是那個喜歡穿紅衣,喝烈酒,騎快馬的明媚少女。
可再見面,青絲早已遮不住白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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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青霜在清崇山莊睡了幾日好覺,又從莫家馬廄里順了一匹馬,便頭也不回直奔荊州而去。
莫穿林很是無語,她自己有馬不騎,非得搶他新進的大宛馬,貴得很啊!
據閣主大人辯駁,小白跑累了,留清崇山莊養肥了她再回來接。
合著不管怎樣都是她占理。
冷青霜覺得自己才虧了,家財萬貫的莫莊主,只送了她一匹馬。
但她也沒有閑工夫跟莫穿林拌嘴,之后的路,只會更難走。
幾日前她借莫穿林的名義往斷雁門寄了封信,信中倒是沒寫什么,都是些不痛不癢的話,但她等了好幾日都沒有回音,便覺得事情不對,還是早日去荊州看看。
但她沒想到,臨走前收到了楚望潮的信。
楚望潮先是洋洋灑灑控訴了她一整頁紙,說了山下亂局,閣中諸事,還有請楊靖辰幫忙之事。
下山前,她早就預料到了風雨樓會有動作,蕭暮雨這一步棋,也在她意料之中。
翻到第二頁,看到孟溪云三個字之時,冷青霜心底莫名咯噔了一下。
她從未想過,溪云還會再找她。
當年溪云親口向她承認,她這些年一直在替蕭暮雨做事,而且,江晚臨也是她殺的。
自那夜起,她們的金蘭之情,便徹底斷了。
江師兄的死一直是冷青霜心里過不去的坎,當年是她親自收斂了江師兄的遺體,她檢查過,致命一劍貫穿心脈,是直劍所致。
但溪云用的是左手劍,跟那道傷口對不上。
整件事都疑點重重,但她的確對溪云失望透頂。溪云明知蕭暮雨是劍閣的死敵,卻瞞著她跟那個心狠手辣的偽君子合作了這么多年。
只為情報便罷了,她還說,她愛上了蕭暮雨。
真是荒唐至極無可救藥!
冷青霜深吸了一口雨后山林間的濕潤空氣,只覺得胸口發悶。
昔日摯友,拔劍相向,這便是蕭暮雨想看到的。
算了,還是先去荊州看看易老三死哪去了,再去越州找溪云問個明白。
“走吧小白。”青衣女子嘆了口氣,習慣性地摸著馬兒的脖頸,卻覺得手感不太對,低頭看看座下健碩的紅馬,“哦不對,你是小紅。”
待老娘收拾干凈這些爛攤子,就去東海找個小島逍遙快活。這江湖,終歸屬于新一代少年,他們這群老東西,早該退了。
“走吧小紅,帶你去看看這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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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的無名山,還算一片祥和。
江辭正在廚房擇著剛采來的薺菜準備做炸春卷,卻豎起一只耳朵,關注著外面的動靜。
那日他在山中砍柴,無意間撞上楚師叔與一紫衣女子在一處。
楚師叔見到他仿佛見到了救星,一拍腦袋扯了片樹葉塞到他嘴里,讓他吹他師父天天吹的那支小曲兒。
江辭雖然不解,但也照做了。
也不知道那曲子有何特別,一曲吹完,那紫衣女子眸中的警惕也漸漸散去,楚師叔也不似方才那般緊張。
但江辭心里清楚,他不該在這。
無名山有外人闖入,他應該第一時間回閣中報信才是。
但陸師叔聽他講完,只笑瞇瞇摸了摸他的頭,讓他去叫楚師叔和那女子回來一起吃飯。
但這分桌就很尷尬。
楚師叔死活不肯跟那位夜曇姐姐同桌,陸師叔無可奈何,便叫杜凌風多搬了一張桌子,給三位女子坐。
白師姐跟何師姐卻很高興,多了個漂亮姐姐說話,總比對著他們這群大男人吃飯要心曠神怡。
這種日子持續了幾天,江辭覺得楚師叔的臉一天比一天黑。
而閣中女子的笑聲,卻是越來越爽朗。
陸輕塵這幾日的心情也十分舒暢,耳邊沒有楚老六的嘮叨,他可以安安靜靜的下棋,喝茶。
楚老六年輕那時候惹過多少風流債都是他打的掩護收拾的爛攤子,至于這位夜曇姑娘,他多少也有點印象。
當時冷青霜忙著到處挑戰江湖榜上的高手,吸引風雨樓的視線,派楚望潮去南疆重建劍閣的情報網,順便跟南疆各派打打交道。
等后來楚望潮從南疆逃回來,說起百花宮那些女人有多可怕,陸輕塵便了然于心,他又惹上風流債了。
只不過他也沒想到,這二人過了十幾年還能碰上。
楚望潮本想一頓飯就打發了這段孽緣,陸輕塵卻攔住了他。
說是以防萬一被有心之人利用,等山下清干凈了再送夜曇下山。
這回楚望潮也沒話說,只能一邊盼著楊靖辰早日出手解決山下亂局,一邊等著冷十三的回信。
真是作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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滄北關。
黃沙漫天,風煙不止。
作為大雍與北蠻之間最重要的關隘之一,鎮守在此的是鎮北軍中最強悍的一支,滄北營,也是鎮北侯的直系。
楊靖辰剛收到楚望潮的信,本想叫那個送信的孩子留下一起吃個便飯,那孩子卻只咧嘴一笑說,外公還在家等他,只把水壺裝滿,帶上兩張馕餅,便揚鞭離去。
其實他只是想問問,那位冷閣主的近況。
“侯爺,可有不妥?”
周屹堯雖然自小便跟隨楊靖辰,但他常常無法理解自家侯爺的行為。
比如這一封信帶來的一炷香沉默,侯爺不說話就算了,他也不敢講話啊,只能陪著在帳外吃沙子……
楊靖辰沒有立刻回應,指尖輕輕摩挲著腰間的佩劍,目光依舊投向遠方,眉頭微蹙。
“嗯……”男子沉默片刻,緩緩開口,低沉的聲音中帶著一絲疲憊,“你回去吧,叫顧云朗來。”
這就好辦了,有顧大軍師坐鎮,他這個小副將就可以順理成章的溜了。
不一會,身著灰袍手持羽扇的文士踏入帳中,笑著作揖道,“侯爺有何吩咐。”
銀白色的鎧甲脫去,露出他黑色的長衫,修長的身形顯得格外挺拔,但與他溫和外表不符的是周身的冷冽的氣息。
楊靖辰理了理衣袍,坐到茶桌前,“你可知曉,近日滄州涌入一大批江湖人士,聚在無名山附近,擾得百姓不得安寧。”
顧云朗微微頷首,接過楊靖辰遞來的茶盞,目光一轉,掃過對面之人緊蹙的眉頭,“確有此事,不過侯爺何時關心起江湖上這些雜事了。”
覆滿厚繭的指腹輕輕摩挲著茶盞的邊緣,“嗯……是有位朋友,想讓我幫忙解決此事。”
顧云朗輕輕搖著羽扇,眼中透出一絲玩味,“不會是那位冷閣主吧。”
男子目光微閃,面色卻依舊平靜,“你如何知曉?”
顧云朗微微一笑,“能讓堂堂鎮北侯瞻前顧后的,這天下也沒幾人。”
楊靖辰心虛地喝著杯中早已涼透的茶水,并未反駁。
“所以你在猶豫些什么?”顧云朗反問道。
“如今朝堂與江湖涇渭分明,我雖有心相助,但不知如何行事才算周全。”
“既然冷閣主開了這口,自然是因為此事沒辦法江湖了了。”
楊靖辰眉頭微皺,若有所思道,“你的意思是,我們可以直接插手?”
顧云朗依舊笑得云淡風輕,羽扇一揚,“插手可以,但不是我們。”
楊靖辰的眼神漸冷,他也懶得再跟顧云朗掰扯,啪的一聲,將茶盞重重地放在桌上。
“好,那本侯現在命令你,不管用什么辦法,三日內,把這群人送回各自老家!”
“是,侯爺,必不辱使命。”
顧云朗臉上依舊掛著云淡風輕的笑容,戲弄楊靖辰這個假正經的便是他活著的樂趣之一。
本來這黃沙漫天寸草不生的破地方就沒什么意思,再不找點樂子,他可就要逃回雍州的溫柔鄉去了。
“哎,不知道珍惜,沒了我,你可就是徹徹底底的孤家寡人嘍……”
但楊靖辰并不這樣想,沒有顧云朗在耳邊念經,他反而更清凈。
周屹堯雖然是個只會打仗的,但莽夫也有莽夫的好,不會自作聰明且時不時地來煩他。
顧云朗走后,楊靖辰提筆寫了封信,又招來一個暗衛,低聲交代了兩句,那黑衣暗衛便悄無聲息地帶著密信離去。
其實他也不知道,她到底想做什么。但只要她開口,就算是刀山火海他也愿意去闖。
七年前,他見到她的第一眼,便動了心。
同他見過的所有女子都不同,那個提著銀劍的白衣女子,有一雙深邃又神秘的眼眸,生人勿進的冰冷外表下,卻是一顆炙熱的心。
她救他一命,他本該還她才是。
但她只一笑,說,以身相許便算了。
后來,他才知道冷青霜這個名字,在江湖上有多響亮。
年少成名的劍術天才,十六歲下山奪得攬月盛會魁首,十九歲當上無名劍閣之主,二十二歲入宗師境,樁樁件件都是江湖上的傳說,提起冷閣主的名字,誰不敬畏三分。
三年前,他們又在京城偶遇。
許是聰明人之間的默契,他們不曾過問彼此的來路,只是以兩個普通人的身份相處。
說起北蠻的烈馬,南疆的百花,西梁的大漠,東海的仙島……
看燈市繁華,聽夜半鐘聲,舉杯對月,奏一曲蝶戀花……
但楊靖辰心里清楚,那個瀟灑恣意的女子,有一顆被寒冰包裹的心。
因為她心里有個忘不掉的人。
他聽說過冷青霜與那位漓江派掌門的故事,本該是一對令人艷羨的江湖眷侶,只可惜……
朝堂風云詭譎,江湖亦然。
就算他不是鎮北侯,她亦不是冷閣主,他們也難以并肩。身處泥潭之中,無人能輕易脫身。
若此生有幸,能等到云開月明那日,他定會親口告訴她,他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