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州,鳴樂坊。
燭火搖曳,琴音如清泉般透過珠簾,在花影重疊的青石小徑上回蕩。
身著水綠色輕衫的女子懷抱琵琶坐在窗前,轉軸撥弦,視線卻被窗外剛抽綠的柳樹吸引。
“咚咚。”
兩聲清脆的叩門聲打斷了她的思緒。
“進。”
紫衣女子一身風塵推開門,“溪云,我回來了。”
孟溪云微微一笑,放下手中琵琶,坐到茶桌前,“坐。”
夜曇接過茶盞,猛得灌了好幾杯才緩過來。
“哎我的老天,累死老娘了。”
孟溪云笑道,“我給你半月時間,還余下兩日,你這般著急做什么?”
夜曇嘆了口氣,“這不是在無名山耽誤了幾日,所以才急著往回趕。我本來想著順路在荊州待兩日,進點玉石首飾。南宮家的玉石都是在荊州轉手,那的價格是最便宜的,若是運到其他各州,至少要加三成價……”
“無名山發生何事了?”綠衣女子面色平淡,拿起茶盞輕輕吹散浮葉,抿了一口清茶。
“也沒什么,我去的時候冷閣主不在閣中,你讓我帶的話,我都告訴楚望潮了,他已去信給冷閣主,她應已收到消息。”
孟溪云沉吟半晌,轉而笑道,“你辦事我自然放心。最近趕上花朝節,鋪子的生意還不錯,你回去先歇兩日再把這月的賬清一下。”
“沒事,我這就回去……”
夜曇起身便要走,卻被孟溪云拉住衣袖。
綠衣女子眸中閃過一絲狡黠,“你還沒講無名山的事。”
夜曇目光一轉,撇了撇嘴,“哎呀,我知道的也不多,劍閣的人嘴一個比一個嚴……但我在山下小鎮,聽那群江湖人談起冷閣主與大宗師南宮朔一戰驚天地,他們都是來湊熱鬧的,盼著劍閣重開,像從前一般不問出身招收外門弟子,他們這些無名之人便能入閣修習上等劍術。照我看啊,都是做夢,劍閣怎么可能冒這種風險,萬一混進心懷不軌之人,豈不是重蹈覆轍。不過也沒過幾日,山下那群亂七八糟的人便都被趕走了,可能是他們礙著官府辦事了吧……”
孟溪云一邊聽著夜曇絮絮叨叨,一邊轉著手中的茶盞,低垂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情緒,“她當上閣主后,便封了山。而今亂局,必是有心之人布局,想渾水摸魚打探劍閣實力。”
“真是不自量力。”夜曇輕哼一聲,“無名山的陣法非一般術士所布,就算我修習多年也只能上到半山腰,之后便尋不到路了,我正轉圈呢就碰到楚望潮那個狗男人,不分青紅皂白就跟我打了一頓,真是來氣!”
綠衣女子抿唇一笑,“都這么多年了,你還氣他?”
“不提他了,晦氣!”
夜曇走后,孟溪云又拿起了琵琶,坐回窗邊。
她其實沒什么立場讓夜曇忘記楚望潮,因為她自己也曾畫地為牢,一意孤行。
為此,她甚至與昔日摯友拔劍相向。
青霜,你還怪我嗎?
心底那根隱秘的弦,沒來由地顫動了一下。
言不由衷是何等感受,你又怎知我心中苦楚。
自你走后,我再未彈過那一曲。
只盼重逢那日,你再喚我一聲,清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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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州,風雨樓。
黑衣侍從神色匆匆穿過了長廊,敲響了那扇從來都是緊閉的竹門。
“樓主,派去滄州的人有幾個進了無名山,但都被陣法擋回,剩下的……”
“都沒出來?”
修長的手指拿起一旁的剪刀,剪斷了瓶中紅梅殘枝,唇角勾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冰玉垂眸道,“是,屬下無能。”
蕭暮雨擺了擺手,“不是你無能,是我小看那幾個守閣人了。”
冰玉眉頭微蹙,“您是說西閣楚長老,還是東閣夏長老?”
身著墨綠色金紋長袍的男子拂袖起身,望著窗外陰云密布的天空,眸色同樣陰沉。
“楚望潮本不屬于江湖,更不屬于劍閣,他既然姓楚,便跟皇家脫不了關系,不過在這一點上,冷青霜倒是利用的很好,憑空多了個擋箭牌。而夏秋石,是劍閣開閣以來最有天賦的鑄劍師之一,但他們都比不得那一位啊……”
“陸輕塵?”
“其實我一直想不通,為什么當年陸遠山沒把閣主之位傳給自己兒子,而是讓冷青霜去當這個閣主。”
冰玉撓了撓頭,“額……為何?”
“我本以為陸遠山是不想讓自己兒子受這份罪,但像他這種人,教了十幾年的寶貝徒弟都舍得,親兒子又算什么。”蕭暮雨語無波瀾道,“冷青霜是個天才沒錯,但她心中羈絆太多,若非如此,以她的資質,早該入大宗師之境。”
冰玉默默聽著自家主子夸贊那個跟他斗了十幾年不死不休的冷閣主,心里莫名有些發涼。
“陸輕塵的天賦不在冷青霜之下,但他這么多年一直不聲不響,除了陸遠山之子這個名頭,陸輕塵這個名字在江湖上真是輕如一粒塵土,但其實……”
“他很強?”冰玉眼睛一亮。
“劍心合一,世間難尋啊。”蕭暮雨感嘆道。
“那……跟冷閣主比如何?”
在冰玉心中,冷青霜重現劍閣祖師爺那一劍六月飛雪,已經是他這輩子下輩子都難以達到的高度。
蕭暮雨搖了搖頭,“若無生死較量,難下定論。”
冰玉嘆了口氣,“這世上還有樓主不知道的事情。”
蕭暮雨冷笑一聲,“若我有什么事情不知道,那得問問你們飯吃哪去了?”
“屬下慚愧。”
冰玉最大的優點便是,認錯比出劍還快,至于改不改,怎么改,就看主子心情了。
蕭暮雨擺擺手,云淡風輕道,“你不好奇剩下的那一位?”
冰玉難得皺起了眉頭,思索半晌才想起來那個名字,“楊重樓?無名山那個破陣法就是他的手筆吧!我就說不對勁,派出去的都是精通詭道的好手,怎么可能連半山腰都上不去?”
蕭暮雨笑得意味深長,“雖然如今的劍閣,除了冷青霜這個閣主,其他人都是無名之輩,但就是這幾個名不見經傳的守閣人,讓我這十幾年都無從下手。每個人都能以一敵百,而合在一起,能擋千軍萬馬。”
昔日劍閣十三位弟子,個個都是出類拔萃的少年,可惜了……
當然,這話冰玉也只敢在心里念叨念叨。
黑云壓城,沉悶的天壓得人喘不過氣來。但下一秒,豆大的雨滴猛得砸到了窗臺上,大雨傾瀉而下,如斷了線的珠子。
蕭暮雨拾起一片落在桌上的紅梅花瓣,勾了勾唇角,“若是陸老閣主泉下有知,聽到你我在此評論他的弟子們,會不會氣得化成鬼魂半夜來把這棟樓給砸了。”
“額……您說笑了。”
劍閣能有今日,還真是多虧了他們風雨樓。十年前冷閣主一怒之下把樓頂劈了個對半,現在看來,還是收斂了。
作為一個合格的屬下,冰玉向來都是主子說什么是什么,但當年在針對劍閣這件事上,他其實心里有萬般不情愿,而蕭暮雨也看得出他這個劍癡對劍閣有特殊的崇敬之情,因而很多見不得光的事,都交給了冰月去做。
比如,那位本來會成為風雨樓女主人的溫家姑娘。
這件事是樓主的禁忌,就算他和冰月是樓主的心腹,也絕不敢提。
因為樓中知道那件事的人,除了他和冰月,都死了。
而冷青霜,早晚有一日,會再次提著劍,來到風雨樓,找樓主算這十幾年的賬。
想到此處,冰玉不禁打了個寒戰。
沒想到這春日的雨,還是這般涼。
再相見之時,便是不死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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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玉離開后沒多久,又有人敲響了房門。
來的是個帶著黑紗帷帽的玄衣少年,進屋后才將帷帽摘去,帷帽下是一張見者皆為之驚嘆的如玉面龐,一雙瞳人剪秋水,笑如朗月入懷。
“義父。”少年輕聲喚道。
蕭暮雨難得露出慈父般的笑容,“墨兒來了,坐。”
秦如墨遞過一紙信箋,“義父,青州剛剛傳來消息,不少鏢局、商鋪,還有黑市的交易都被斷了,而前幾日冷閣主剛去尋過莫家主……”
蕭暮雨面色瞬間陰沉下來,“看來她這回是想動風雨樓的根基啊。”
“但此舉未免太過激進,會不會只是為了轉移視線?”
“不會,冷青霜做事向來不喜歡繞彎子。莫家在青州的勢力遠超我們,就算我們知曉她是幕后推手,也奈何不了莫家,只能吃了這個啞巴虧,派人重建新的情報網,以此拖延時間。”
“我這便去信給明宣,讓他回青州一趟。”
男子微微抬手,“不是什么大事,你替他去吧。”
秦如墨眉心略微動了動,但面色依舊平靜,“樓外的事向來都是明宣負責,這次為何……”
蕭暮雨眼底閃過一絲若有似無的涼意,轉而笑道,“沒什么,宣兒近日忙著南疆的事,一時回不來。況且,你這幾年都在樓中呆著,也該憋壞了吧。”
秦如墨有時也參不透他這位義父的想法,只得頷首應下。
“青州路遠,那我明日一早便動身。”
蕭暮雨微微一笑,“不急,冰玉會幫你收拾行裝,再陪義父坐會兒。”
“義父可是還有別的事?”
男子不置可否,目光飄向窗外遠處的山影,“無名山的事你怎么看?”
秦如墨聽出了此話中的深意,思考半晌答道,“無名山易守難攻,此次雖然無功而返,但也探出了劍閣的虛實,只要無名山中仍有擅陣法之人,外人便難以進入。而山下亂局,看似是州府出面解決的,但背后定有推手,而無名山中,只有西閣楚長老與朝堂有聯系。”
蕭暮雨冷笑一聲,“冷青霜敢無所顧忌地下山,身后必有倚杖。只不過我也沒想到,她忍了十年才出手,這還真不像她。”
“這十年,劍閣幾乎回到了正魔大戰之前那般避世,除了三年一度的攬月盛會,楚望潮會帶一兩個弟子來走個過場,其余之時,劍閣幾乎淡出了江湖。所以,我們也很難知曉劍閣內部如今的實力,同當年比又如何……”
“一擊不成,只能另尋時機。”蕭暮雨淡淡道,“她是在同我耗時間,耗到我失去耐心,不得不出手。”
“所以義父先動了斷雁門?”秦如墨試探著問道。
“只是想跟冷閣主賭一把而已。”男子勾了勾唇角,“她若發覺斷雁門有異,定會前往。”
秦如墨眉頭微蹙,“當年斷雁門易主之事,冷閣主沒少攪渾水,她若去定然會再招惹上麻煩……”
蕭暮雨冷冷笑道,“冷青霜又不是傻子,我賭的便是她的義氣,明知有鬼,她還會不會為了昔日故友闖一闖龍潭虎穴。若她沒去,無非兩條路,一條去冀州尋醫仙華凌,畢竟她剛同南宮朔打得驚天動地,難免舊傷復發,而另一條,那便是她與易行空已經形同陌路。”
“若她去了呢?”秦如墨追問道。
“那自然要送冷閣主一份大禮。”蕭暮雨微微一笑,替他續了杯茶,“樂悠山去年的綠云茶,嘗嘗。”
少年輕輕吹散杯中浮葉,抿了一口,“嗯,確是好茶。”
閑話了幾句,他便以回去整理情報庫為由先行告退。
踏出房門的那一刻,秦如墨眸中的笑意便瞬間冷了下來,變為漆黑無底的深潭。
樂悠綠云,是他故鄉柳州的名茶。
蕭暮雨借此試探他是否還記得兒時舊事,雖然直接,但對一般人來說很是好用,稍有不慎便會被看出端倪。
但他不同,風雨樓的墨公子,原本最擅長的便是刺探情報。隱藏情緒,便是暗探的第一課。
這還是蕭暮雨教他的。
若不是三年前一場意外,他功力盡失,只得留在樓中,謝明宣也不會取代他的位子。
他喚蕭暮雨一聲義父,替他行諸多暗中之事,只為報答當年救命恩情。
十八年了,也該還清了。
他也該去做自己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