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柄地闕劍,素胚。劍如其名,見素抱樸,沒有裝飾,甚至沒有開刃。臺下眾人議論紛紛,這種半成品,怎么能混在地闕劍中。
只有極少數人知道,素胚,便是百年前道教劍派第一人,平林真人的佩劍碧云山。
只不過,歷經百年,幾番輾轉,碧云山也只剩下如今的劍胚了。
即便如此,其中的奧妙依舊吸引了像宋安之這般出身道教的劍客。
宋安之踏上高臺的時候,臺上只有兩人,一個是莫家最出色的鑄劍師莫聽雨,另一個也是老熟人,懸鏡觀的岳潭煙。
“岳師侄,別來無恙。”宋安之笑著拱了拱手,誰叫他輩分大,出門在外少不得抬起下巴看人。
岳潭煙早已習慣了宋安之不正經的做派,沉默著回了一禮,意思是,等下不會留情面。
宋安之雖然表面松弛,但心里早就打起了退堂鼓。
岳潭煙是懸鏡觀新一代中的翹楚,道法劍術都是第一,懸鏡觀與九華山同為道教勝地,兩派平時也會往來,師父便總是拿他與岳潭煙比較,宋安之聽得耳朵都要起繭子了,每每遇到這等情況,他都是腳底抹油,先溜為敬,反正師父也不會下山來追他。
只不過沒想到,他竟然在青州碰上這位天才岳師侄了。
莫聽雨輕咳兩聲,打破了僵局,“二位,這劍本是百年前的古劍,鑄劍師早已不在人世,所以便由在下來出這道題,二位可有異議?”
莫聽雨雖然沒有他兄長莫穿林在江湖上的名聲響亮,但他卻是莫家幾十年來最強的鑄劍師,近十年他便鑄出了三柄地闕五柄靈淵,這世間下一柄神霄,若不是出自劍閣,便有可能是莫家了。
宋岳二人自然沒有異議。
莫聽雨取出一張古舊的黃符紙貼在劍身上,微光自劍胚中緩緩流轉而出,本來平平無奇的一柄劍卻在那一刻現出了奪目的光輝,仿佛能看到百年前的風華絕代。
“此劍在百年之前鋒芒畢露,如今卻歸于素樸。世人皆認為,劍本殺器,自然是越鋒利越好,卻少有人能看破,真正的名劍,不在外相,而在其心。”
不知為何,宋安之總覺得這話十分熟悉,像是在哪里聽過。
“今日之題,不比劍,只論心。你們二位,誰能讓此劍認主,誰便得此劍。”
宋安之心里已經跑過了一百只小綿羊,但他面上依舊保持著春風化雨的笑容,咬著牙道,“好的。”
而岳潭煙已經坐了下來,閉目凝神,開始掐訣運氣。
臺下嘩然,這顯然已經不是比劍了,而是比道心。
凡鐵之劍自然不存在認主這一說,但素胚,也就是碧云山,在百年前便是十大名劍之一,真正的神霄品。就算歷經風雨,幾經輾轉,其中靈氣并未完全消散。據說當年平林真人離世前將此劍封于一處荒山之中,后來不知何人發現了此劍奧妙,將其盜走,幾經輾轉到了莫家人手中,才有眾人今日一飽眼福。
宋安之對自己有清楚的認知,就像葉蓁所說,他就是個老不正經。當然,這都歸功于他那個更老不正經的師父。無論是道法還是劍術,靠著自己還算靈光的腦瓜都能學個八九不離十,勤奮跟他可是一點都不沾邊,所以遇上岳潭煙這種又有天賦又努力的人,宋安之只想拔腿就跑。
但不行啊,臺下這么多人看著呢,可不能給師父他老人家丟人啊。
其實岳潭煙心中也有些忐忑。
雖然她與宋安之差了一輩,但二人也算同齡,入門時間也差不多,所以在她心中,宋安之一直是她的對手,或者說,是她努力的目標。
宋安之這種人很令人討厭,明明天賦超群,卻不好好努力修道,而是整日吊兒郎當,沒事就下山亂逛。
不過……他下山也做過不少好事,九華山附近的村民都很喜歡這位熱心腸的宋道長。
但在岳潭煙心中,修道才是頂頂要緊的事,只有她變得更強,才能幫助更多的人,才能阻止那些悲劇的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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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炷香過去了,劍絲毫未動。兩人的額上均沁出了許多汗珠。
莫聽雨在一旁默默觀察著,心中也有些許不安,還有幾分期待。
這柄劍是三年前一個陌生人交到他手中的,那人還給了他一封信,信上沒有落款,只說讓他修復這柄劍,尋機讓它重現世間。信紙中,還夾了一張黃色符紙,上面畫著他看不懂的紋樣。
后來,他帶著這張符紙去了九華山拜訪齊真人,齊真人只說,這是對下一位執劍人的考驗。
他花了三年的時間修好了這柄古劍,但在重新開刃之前,他猶豫了。
不知為何,心里仿佛有個聲音在提醒他,素胚也許才是它最好的結局。
所以他將這柄劍,取名為素胚。
鑄劍師往往會在某一瞬間產生某種錯覺,他們鑄出的劍其實是有靈的。莫聽雨也曾想過,出自他手的劍,會不會也想去尋找那個獨一無二的執劍人。
當然,這種想法過于天方夜譚,但他還是覺得,劍和劍客之間,是有緣份的。
所以,他也在期待,碧云山的下一個主人會是誰?誰又會成為下一個平林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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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炷香過去,臺下已經有些人不耐煩了起來。
“他們怎么一動也不動?”杜凌風撓了撓頭,疑惑道。
葉蓁的臉色也不太好,“那符紙看上去不太尋常。”
南宮珩難得皺起了眉頭,“那好像是個封印,誰能破了那印,就能讓劍認主。”
“真有這么神嗎?”
“自然。”林硯書平靜道,“你忘了,師父那柄無垢便是認主之劍,也是在莫家劍會上得的,只不過師父沒具體說過當時情景如何。”
杜凌風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江辭卻一直沉默著,他并不是很關心那柄素胚最后會歸于何處,那個瑤光閣門人的身影一直在他腦海里盤旋,縈繞不散。
而就在他抬眸的那一瞬,他的目光又捕捉到了那白衣和玉劍。
那人立于人群之外,格格不入,仿佛天上仙人,俯視著這庸俗的人世間。
再一眨眼,那白影又消失了。
江辭心中滿是疑惑,正想將方才之景告訴南宮珩,卻見臺上局勢驟變。
岳潭煙周身升騰起白霧,只見她緩緩抬眸,漆黑瞳仁中泛起金光,雙手飛速結出金印,推向立于臺中的素胚劍。
葉蓁不由得驚呼出聲,“這是……御靈術!”
這是一道失傳已久的靈印術,據說只有當結印者與器物靈識產生共鳴,才能真正發揮其作用。而如今金瞳出現,說明岳潭煙已經與素胚劍之間產生了某種感應。
白霧之中,岳潭煙的身形若隱若現,衣袂翻飛,整個人仿佛被某種力量托舉而起,宛如月下仙影。
而就在這時,宋安之也睜開了眼睛,慵懶地打了個哈欠,“原來岳師侄也有心急的時候啊。”話語間似玩笑,可他的指尖只輕輕一彈,那枚附在劍身上的符紙竟被憑空點燃,化為灰燼四散而去。
岳潭煙眉頭一皺,正欲再加一印,卻見那柄素胚劍輕輕顫動起來,嗡鳴不止,仿佛被某種不可抗拒的力量吸引過去。
杜凌風瞪大了眼睛,“他……破印了?”
只見宋安之一步上前,手指微動,口中念念有詞。也不知他到底用了各種法訣,竟喚醒了素胚的劍心。
白霧消散之時,素胚劍緩緩浮起,懸于二人之間。
岳潭煙緩緩邁步上前,眼眸低垂金光漸斂,語氣平靜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不甘,“是你喚醒了它。”
宋安之笑著拱手道,“還得靠岳師侄的御靈術,我純屬瞎貓碰上死耗子,撿漏了。”
“宋師叔過謙了。”
宋安之倒是很少聽岳潭煙喚他師叔,一時間有些尷尬。
素胚劍最終沒有落入誰的掌中,而是停在兩人之間,靜靜懸浮,仿佛在等待著什么。
臺下眾人都在屏息等待著這柄靈劍最終的歸屬。
宋安之清了清嗓子開口道,“岳師侄,不如你把它帶回懸鏡觀……”
“不。”岳潭煙毫不客氣地打斷了宋安之,“它是被你喚醒的,該是你的。”
“這……”一向善于言辭的宋安之一時間也不知如何接話。
莫聽雨上前了一步,目光溫和投向二人,“此劍應當是認可了你們二人,至于誰來執劍……”
二人目光交匯的那一刻,似乎達成了某種共識。
“不如,先暫存在莫先生這里吧。”宋安之笑道。
岳潭煙頷首默認。
莫聽雨也沒想到會是這種結局,“二位跟這劍還真是有些緣份,既然如此我也不推脫了,此劍暫存在我處,來日二位若想通了,我自當將劍交予二位。”
“多謝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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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只剩那柄玄鐵重劍了。
陳決明緩步走上臺,在那劍旁邊站定,負手沉聲道,“此劍名千鈞,誰能舉起此劍且一炷香不移動,便可得。”
“這么容易?”杜凌風不由得張大了嘴巴,“夏師叔這回是想白送啊?”
林硯書沒好氣道,“那劍重一百零八斤,尋常人就算舉得起來也不可能在一炷香內分毫不動。”
“夏師叔怎么總喜歡鑄一些尋常人用不了的劍。”杜凌風撓了撓頭嘟囔道。
南宮珩笑道,“這重劍雖然看似笨重,但若是在一名適合他的劍客手中,未嘗不是一柄利劍。”
葉蓁歪了歪頭,“怎么個利法?那劍不是鈍的嗎?”
“當然是厲害的厲!”杜凌風得意洋洋道,似是發現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南宮珩笑著搖了搖頭,正欲解釋,卻被一旁的人群騷動吸引力了目光。
人群中走出一個身量不高的黑衣少年,身姿挺拔腰細如柳,皮膚冷白如新雪,鼻梁挺拔,鳳眼流波,眼尾那顆鮮紅的痣更是神來一筆,這副皮囊就算是女子見了也要艷羨。
“真是一副好皮囊。”葉蓁冷不丁蹦出來一句,正巧戳中了眾人心事。
林硯書輕咳兩聲,“也不知他這副身板能不能把劍舉起來。”
葉蓁歪了歪頭,目光清澈望向臉色不太好的林硯書,“你吃醋了?”
林硯書的臉更青了。
“哈哈哈!老五,你真該找面鏡子照照!”
陸續又有三人走上了臺,站到陳決明面前,無一例外,都是生猛健壯的糙漢,那少年被夾在中間,畫面很是不和諧。
重劍與輕逸二字是扯不上半點關系的,所以那少年到底有何過人之處,敢這般自信。
江辭想不通,只得默默關注著臺上。
陳決明看到那少年走上臺,并未露出驚異之色,他鑄過很多劍,也見過很多劍客,都說劍隨明主,看的是心而非外表。譬如,他師父雖然看著是個打鐵糙漢,可最慣用的并不是重劍,而是靈巧的雙手劍,而陸師叔雖然平日待人溫和,他的佩劍卻是可以殺人于無形的殺伐之劍。
“幾位,請依次上前。”
“我先來!”一個漢子率先走上前,單手去抓那柄劍。
陳決明的嘴角不自覺往上揚了一分。
不自量力。
不出所料,那漢子卯足了勁卻未能拿起那柄劍,就算他雙手并用,臉憋的通紅也只將那劍移了幾寸。
余下之人的臉色均凝重了幾分。
江辭瞇了瞇眼,“這劍有那么重?”
杜凌風撓了撓頭,“若真有那么重,二師兄背著走了幾百里路,不得累死了?”
“楊師叔肯定在劍身上動了手腳,你們看。”林硯書指了指臺上,“劍身隱有紅光浮現,似是……”
“熯天熾地!”林杜二人異口同聲道。
“那是什么?”葉蓁不解道。
“那是炎訣的第六重境界。”林硯書耐心解釋道,“觸碰到這種禁制的人會感受到烈火灼心之痛,尋常人根本無法忍受,只有修習同種心法,或者意志堅定之人才能熬過一柱香。”
“那這不是折磨人嗎?”
“當然不會。烈火灼心只是表象,并不會真正傷人。”
葉蓁歪了歪頭,“那有什么用?”
“這禁制只是為了考驗劍心的。”杜凌風插話道,“若想御敵,自然要用別的狠招咯!”
林硯書一副你不說話能死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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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上另兩人也紛紛敗下陣來,只剩下那黑衣少年。
這是最后一柄地闕劍,眾人的目光都匯聚到了他的身上。
江辭瞇了瞇眼,想看仔細些他的動作。
少年渾然不在意周圍的炙熱目光,緩步走到千鈞劍前。他沒有立刻伸手,而是微微垂眸,長而密的睫毛如蝴蝶振翅,似是在思考些什么。
過了片刻,他終于動了。
只見他左掌緩緩覆上劍柄,抬眸一瞬,五指緊握,那柄沉重的千鈞劍,在少年纖瘦的手中,竟被輕松舉起。
他提劍而立,如松柏挺拔,紋絲不動,仿佛手中舉的,不是一百零八斤的玄鐵重劍,而只是一柄輕若無物的木劍。
臺下眾人皆驚,一時鴉雀無聲,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風過處,卷起他的衣角,發帶翩飛在空中,但他的目光始終堅定,如一。
有種,不屬于這個年紀的歲月感。
江辭只能這樣形容,那黑衣少年給他的第一感覺。
最后一截香灰落盡,陳決明將劍鞘穩穩遞給少年,“此劍,歸你了。”
黑衣少年神情淡然,收劍回鞘,拱手行了一禮,“多謝。”
陳決明望著那少年負劍離去的背影,想起了下山前,師父說的那句話。
劍雖重,卻不會壓斷挺拔的脊梁。
希望他是個值得托付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