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辭三人剛從水月閣大門出來，便遇上大雨傾盆，不得不退回了笙歌倩影之中。
這倒是合了杜凌風的意，正大光明地喝花酒聽小曲兒看姑娘。
按著林硯書規劃的路線，他們三人今日只是在城中閑逛，去的都是茶館酒肆點心鋪成衣店這等尋常地方，就算被有心人盯上也不會在意。
更何況，十之三四還是用來混淆視聽的。
只不過有兩處，他并不是很想踏足。那便是青州城中最有名的兩個青樓，鏡花樓，水月閣。
按杜凌風的話說，林硯書從小就是個迂腐書生，嘗不得半點紅塵煙火，無趣的很。
林硯書也未否認，他對這種煙花之地毫無興趣。雖然魚龍混雜的青樓賭坊的確適合收集消息，但他總覺得出入這種地方不太符合劍閣弟子的身份。
轉念一想，反正閣主都來過，進便進了，又沒人認識他們。
不過林硯書還是太保守了，他哪里想得到閣主大人扮上男裝有多受姑娘歡迎……
杜凌風自尋快活去了，留下面面相覷的江辭和林硯書，還有那位名為瑤兒的琴師。
“二位公子還想聽點什么？”
林硯書尷尬地抿了口茶，“額……您隨意便好。”
瑤兒抿唇一笑，纖纖玉指撫上琴弦，“溫公子曾為我譜過一曲，名聽雨，與今夜正合。”
琴聲纏綿，如夜雨不絕，屋中人各懷心事。
林硯書默默盤算著今日走過的地方見過的人，腦中已織成一張細密的蛛網。他們得到的消息倒也沒什么特別的，只有一點，他們終于知道了黑風寨大當家口中的溫泠是何人。
閣主曾對瑤兒有恩，所以她便成了劍閣的線人。而從她口中，他們才知閣主行走江湖常以“溫公子”這一身份示人。
一曲畢，瑤兒抱著琴翩然離去，留給二人交談的空間。
江辭沉默許久開口道：“師兄，陸師叔下山前有沒有交代你什么？”
“師父只叫我看好凌風，照顧好你，還有……記牢那本名冊。”
林硯書自小便過目不忘，對于這一點江辭并無擔憂，只不過……
林硯書自是看出江辭有話想說，“江辭，你我師兄弟之間不必顧忌。”
江辭猶豫半晌開口道：“我最近一直在想，師父讓我們下山到底是為了什么。”
“下山歷練是成為守閣人的必經之路。”林硯書思索道，“你是覺得閣主另有深意？”
江辭搖了搖頭，“說實話，師父的心思我從未看清過。”
林硯書嘆了口氣，“可能師父們都這樣，在徒弟面前總得擺出一幅高深莫測的樣子。”
他那位整日笑瞇瞇神叨叨的大仙師父，可比閣主難懂的多……
“說的也是……”江辭望向窗外連綿不絕的夜雨，“但我總覺著，師父有事瞞我。”
林硯書略一遲疑，“閣主向來喜歡直來直去，或許是你想多了？”
“那她為何突然去挑戰大宗師，又讓我們提前下山歷練？”江辭追問道。
雖然師父之前偶爾也會消失一段時間，不知去哪游山玩水順便找人打兩架。但這次明顯不同，她像是沿著一條既定的路線，一步一步離他越來越遠，直到杳無蹤跡。
就像他經常夢到的那樣。
林硯書一時也被問住了，“可能……閣主有自己想做的事。”
也是，師父雖然是劍閣之主，但她也有自己的路要走。
就像陸師叔說的，每個人都會找到自己的道。
可他的道又在哪？
“來來來！廚房新出爐的油炸糕！”
杜凌風滿面春風歸來，還不忘兩位留守少年帶點夜宵。
江辭夾起一塊油炸糕，端詳了半晌。
“江辭，你看啥呢？鑒寶呢？”
江辭搖了搖頭，“外皮不夠酥，油溫差了幾分。”
杜凌風撓了撓頭，“要我說，你還練啥劍？改當廚子算了！還能掙不少銀子，是吧！”
江辭暗道，我倒想，可惜師父不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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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雨聲漸弱，三人便提劍離去。
天色不算太晚，但陰雨綿綿，視線并不算好。
林硯書剛想提醒走在前面的杜老四看著點路，杜凌風就竄到了街角巷口，差點撞上一人。
他剛要開口道歉，卻覺頸側涼意驟升。
“老五！”
江辭和林硯書聞聲趕到，只見杜凌風被一個頭矮小帶著斗篷的黑衣人制住了，他手中那柄匕首泛著瘆人的冷光，稍有不慎便會割破杜老四的喉嚨。
呆子！白學了十幾年功夫！林硯書一邊暗罵，一邊與江辭對了個顏色，二人一左一右，悄無聲息地接近那黑衣人。
林硯書清了清嗓子，掏出袖中錢袋晃了晃，“這位兄弟，若是劫財，錢都在我這。若是劫色，那大可不必，我這位師兄沒有斷袖的癖好，您還是放過他吧。”
杜凌風心底暗罵，死老五你見死不救！
黑衣人低笑一聲，“都追到這兒了，就別裝了！”
杜凌風聞聲一驚，這聲音分明是個女子。
可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只見暗夜中銀光一閃，那黑衣人被江辭的劍鋒逼退三步，林硯書一把將杜凌風拽了回來。
“菩薩保佑佛祖保佑王母娘娘保佑……”杜凌風一邊大喘氣一邊上下左右一通亂拜。
林硯書沒好氣道：“與其求神拜佛，不如謝謝我們。”
那黑衣人左腿似是受了傷，轉身騰挪間有些凝滯，就算利用斗篷掩形，幾招下來便不敵江辭，匕首也被挑落在地。
江辭劍尖直指黑衣人，面色冷峻，“你是何人？為何當街打劫？”
黑衣人冷哼一聲，“敖禿鷹還真是瘋了，派幾個沒斷奶的小崽子來抓我，也不睜眼瞧瞧姑奶奶是誰！”
江辭眉心一動，揮劍挑落黑衣人的斗篷，露出一張蒼白雋秀的臉龐。
“是你？”“是你！”
雖然夜色晦暗，但他也認得出那對閃著星光的琥珀色瞳仁。
杜凌風有些摸不著頭腦，“誰？”
江辭連忙收了劍解釋道：“這位是齊瑩姑娘，我們在劍會上見過。”
齊瑩自知認錯了人，但還是放不下面子，便只哼了一聲，坐著不起來了。
江辭清咳一聲，“齊姑娘怕是誤會了，我們只是路過，并無歹意。”
少女眼珠一轉，“我腳扭了，你拉我起來。”
江辭乖乖伸出劍鞘。
齊瑩瞪大了眼睛，見江辭滿臉正氣凜然，只得默默嘆了口氣，抓住了劍鞘，借力爬了起來。
“夜已深，不知齊姑娘宿在何處，我們可以送你回去。”
齊瑩叉著腰趾高氣昂道：“好啊！但我走不了了，你背我吧！”
江辭杵在原地，像一根燒紅了的鐵棍。
杜凌風和林硯書四目相對，又一齊將目光投向江辭和齊瑩。
齊瑩毫不客氣地拍了拍江辭的肩，“喂，你矮一點，不然我怎么上的去？”
江辭如夢初醒，僵硬地蹲了下去。
杜凌風識趣地接過了江辭手中長劍，拽著林硯書便走，嘴里念念有詞道：“小江辭艷福不淺啊……”
林硯書卻沒會意，邊回頭望邊低聲道：“江辭為何對她毫不設防，萬一她有別的目的……”
“老五你可閉嘴吧，男女之事你個書呆子懂個屁！”
齊瑩伏在江辭身上，能感受到衣料之下溫暖寬厚的脊背，還有淡淡的皂角香。
她偏過頭，望著少年繃的很緊的臉，和發紅的耳根，不由得笑出了聲，完全忘記了自己現下的處境。
“……姑娘笑什么？”
“因為你長得俊啊！”
江辭有些摸不著頭腦，卻依舊盡力保持冷靜，“姑娘為何深夜在此？”
齊瑩反問道：“那你們為何深夜在此？”
“雨下的突然，便耽擱了一會兒。”
乍一聽這話沒什么問題，但他好像什么都沒回答。
少女哼了一聲，“那便沒什么好講的了。”
“額……不知姑娘要往何處去？”
“你們去哪我就去哪。”少女語氣有些微惱，卻下意識地環緊了江辭的脖頸。
江辭被勒的有些喘不過氣來，“咳咳，姑娘莫開玩笑……”
齊瑩松了松胳膊，嘆氣道：“我要是有地方去，何必如此狼狽。”
這話倒是有理，但是……
杜凌風在前面嚷嚷道：“江辭，你咋走這么慢！齊姑娘有這么沉？”
齊瑩默默翻了個白眼，若不是實在沒力氣了，她肯定要罵回去！
江辭嘆了口氣，罷了，走便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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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回到山莊已是亥時，江辭跟莫染秋打了個招呼，找了間客房將齊瑩安頓下來，又送來了藥品和夜宵。
齊瑩杵著下巴，直勾勾地望著一旁忙活的藍衣少年。
她也沒想到，她隨口一句玩笑話，他便真的背著她走了一路，毫無怨言，還這般細心周到。
她自小也是嬌生慣養，但自打離家之后，舉目無親，所有的傷口都得自己舔舐，她已經很久沒有過家的感覺了。
族中長老曾經給她算過一卦，說她的命定之人不在草原，而在中原。
也許，他就是呢……
江辭覺察到落在他身上的炙熱目光，不由得耳根發燙，“唔……時辰不早了，姑娘早些休息。”
“江辭，我給你的鈴鐺呢？”
江辭如實答道：“在包袱里。”
齊瑩撇了撇嘴，“給你為什么不戴著？”
“不太方便……”
“嗯？”
江辭解釋道：“平日與師兄切磋難免磕碰，怕不小心弄壞了……”
“你敷衍我！”
江辭一時有些頭大，他實在是不知道怎么跟女孩相處，從小到大他相熟的女子只有師父和兩位師姐，無論何時只需要做上一桌好菜，便可化解一切。
江辭連忙拿出食盒里的紅豆羹，“還熱的，你嘗嘗。”
哼，真是個呆子。
不過這羹還挺甜的……
江辭正要離開，卻被齊瑩拽住了衣袖。
“齊姑娘還有事？”
齊瑩放下了勺子，“你坐下。”
“哦好……”
“你就不想知道我為何會在巷口？”
江辭搖了搖頭，“姑娘家的隱私不好多問。”
齊瑩冷哼一聲，“那你不怕我是壞人？我可是能劫了你師兄的！”
“你不是壞人。”江辭脫口而出。
齊瑩歪了歪頭，“你怎么知道？”
“我師父說過，識人要觀心，不能只觀行。”
“什么意思？”
“就是……若想了解一個人，不能只看他做了什么，更要了解他心里真實的想法。”
“哦……”齊瑩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那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
江辭微微一愣，“我……與齊姑娘萍水相逢，也算有緣。”
齊瑩聞言不耐煩地擺了擺手，“那你走吧！”
江辭有些摸不著頭腦，只覺得女人真難懂……
此時他十分想念師父，師父除了練功時訓他幾句，其它時候都隨和的很。不過也有可能，所有的炮火都被楚師叔吸引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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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外折騰了一天，本是累的不行，但杜凌風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愣是沒一點困意。
林硯書沒好氣地一腳把杜毛猴踹下床去，自己翻了個身沉沉睡去。
杜凌風揉了揉屁股，暗自叫苦，卻不敢反抗，只得偷摸拎起外衣，溜出門去。
他可不敢招惹這只壞脾氣的小鼴鼠，林硯書平日看著穩重自持，但若撒起潑來比那鄰家大姨都要嚇人……
杜凌風在廊間瞎走半晌，再一抬頭，卻不知繞到了哪處院子，環顧四周，雨已經停了，燭火輕輕跳躍著，映照著青石板鋪成的小路，閃著星子般的光芒，讓人忍不住湊上前。
當他踏上第一塊青石的那一刻，他便后悔了。
“呲溜！撲通！”
好嘞！又是一整個四腳朝天！
“噗嗤……”
身后傳來一聲低笑，杜凌風聞聲猛地轉過頭，正想罵一句見死不救，下一刻話便吞回了肚子里。
一個身材高挑的粉衫姑娘提著個荷花燈籠，一雙漂亮的小鹿眼忽閃忽閃，好奇地看著面前狼狽的少年。
杜凌風一時不知道說什么，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晚上好……”
我的蒼天！我的大地！她的眼睛就像天邊璀璨的星辰，熠熠生輝！這世上怎會有如此漂亮的眼睛！
少女粲然一笑，眼尾微微揚起，“初次見面，也不必行此大禮。”
杜凌風撓了撓頭咧嘴一笑，“額哈哈哈，今兒天氣不錯。”
“還真是，”少女眨了眨眼睛，蹲下來將燈籠湊近了杜凌風的臉，“不然我也見不到這么俊俏的小郎君。”
“……”她這是在調戲我嗎？
杜凌風只覺得臉像是被火燎了一般，一時間竟不知如何接話。
少女笑著伸出一只手，“我叫莫遲夏，不知公子姓名。”
杜凌風恍恍惚惚地拉住了那只纖細柔軟的手，站了起來，“杜凌風。”
“好名字，”莫遲夏莞爾一笑，“我與杜少俠一見如故，不過今日天色已晚，我先送你回房，我們明日再聊，可好？”
“好……好好……”
杜凌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去的，少女身上那股淡雅的荷花香氣一直縈繞在他鼻尖，她搖曳的衣角，輕柔的話語，還有那雙攝人心魂的眼眸……
林硯書煩躁地翻了個身，閉著眼睛嘟囔道，“死猴子，做什么春夢！把你的臟手拿開！”
“……”
沒關系，四哥我終于找到命中注定的那個人了！
若不是怕林硯書再給他一腳，杜凌風早就把他薅起來告訴他這個天大的喜事了。
莫遲夏……真是個好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