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岄冷汗涔涔，終于聽清樂曲自身后而來，是他熟悉的曲子，雖只聽過一遍，卻在他腦海回響無數，是長風玄在裴門校場為誘出內鬼而吹奏的曲目。

柳岄想到滴在他后頸的血液，也顧不上適才荒誕無稽的場景，輕輕把長風玄放在地上，轉身看到的一幕，慌得他六神無主，長風玄口鼻之下，鮮血艷得刺目，柳岄手忙腳亂捻起衣袖為她擦拭，可才擦完，鮮血又淌了下來，柳岄微顫著手以指腹揩去，不一會兒，又有新的血液流出，源源不斷，似無法停歇。

柳岄哽著嗓子喚長風玄：“嵐嵐，嵐嵐……”

長風玄吹完樂曲，耳邊便聽到無數聲音，有人哀哀哭泣，有人大肆叫罵，有人聲嘶力竭喊救命，有人悲慟欲絕喊腿痛，有人“嗬嗬”喘不上氣……眾多聲音中，有一道極為熟悉的聲音，在喚……喚什么呢？長風玄勉力屏除眾多吵雜的聲音，細細聆聽，啊！他在喚“嵐嵐”……

長風玄想睜開雙眼，奈何她拼盡全力，也只撐開了一條縫，她隱約看到柳岄，沙洞里頭太暗了，瞧不清他的神情，只聽到他啞著嗓子喚“嵐嵐”，一直喚個不停，長風玄笑了，氣若游絲問柳岄：“你喚了我，又不說事，是想做什么呢？”

柳岄僵住身子，唯恐方才聽到的話是自己的幻覺，如同先前的幻象一般，終將碎成殘片。

長風玄蜷了下手，本想抬手敲他腦袋，可惜實在有心無力：“阿岄，你再不把我帶出這個沙洞，我們就得交代在這里了。”

沙洞不知何時竟開始坍塌起來，巴掌大的沙塊接連不斷掉落，柳岄滿心滿眼只有長風玄，因而沒為意沙洞此時已經面目全非，長風玄察覺柳岄把她完完全全護在身下，她身上并無沙塊，柳岄卻不時被砸，忙又喚他：“阿岄，我們要快些出去，沙洞撐不了多久了！”

柳岄這才如夢方醒，臉上有些癢，他信手擦了把臉，卻摸到滿手水漬。

柳岄攏抱著長風玄，徑直朝洞口疾行，即將抵達洞口時，洞頂崩裂，一塊兩尺見方的沙塊自柳岄頭頂砸落，長風玄心膽俱裂：“阿岄，小心！”說著便用力推搡他，與此同時，柳岄俯下-身子，頭貼近長風玄頭側，雙手收緊，把長風玄整個護在懷內。

“砰”地一聲巨響，沙塊砸上柳岄后背，迸裂為數塊，紛紛跌落地上，長風玄目眥欲裂：“柳岄，你不要命了？！”柳岄不做聲，疾行出了洞口。

回去的路上，柳岄一聲不吭，長風玄也沒說話，她是心有余悸外加沒力氣，心頭的郁結、身體的虛弱、冰天雪地的天氣，都讓她分外難熬，以致身體抑制不住瑟瑟發抖。

柳岄幾乎即刻察覺，他讓長風玄倚靠著胡楊樹，脫下外袍攏緊她：“嵐嵐，是覺得難受還是冷？”語氣里透著急切與濃濃的擔憂，長風玄心頭怒氣消散不少。

“都有，方才我在沙洞里聽到許多聲音，可能是被害的百姓，被曲子喚醒了，他們的怨氣一下子發泄出來，害我險些丟了小命，不過俗話說，大難不死，必有后福，看來我們日后都是有福之人。”柳岄不明白“被害的百姓”如何“被曲子喚醒”，但無論怎樣，長風玄安好便好。

“嗯，也把我的福氣全給了你！”

長風玄睨他一眼：“你傻嗎，福氣都得自己攢著，哪能隨意送人！但若是某日我命不久矣，你愿意施舍我些許也不是不行。”

柳岄輕笑出聲：“好！”

柳岄抱著長風玄回到火堆附近，還未見到人，已聽到打斗聲，柳岄心頭一緊，長風玄先他一步：“阿岄，你快去幫忙！”

柳岄把長風玄安置在胡楊樹后，確保她在自己的守護范圍：“嵐嵐，你自己也要小心，不要離開這里……”

話未交代完，長風玄便打斷他：“知道了，我會讓你安心，絕不亂跑亂動，快去吧！”

這是嫌他啰嗦？不過，她說的“我會讓你安心”，真熨帖！柳岄含笑轉身。

柳岄循聲而去，目睹戰局時，柳岄驚愕一瞬，他竟看到長風玄與裴銘、柳蠻纏斗，若非知悉長風玄受了傷，被他安置在不足一丈的胡楊樹后，他定會被眼前的“長風玄”所惑，它與長風玄一模一樣，虧得裴銘兩人沒被它蒙騙。

柳岄加入戰局，以三敵一，“長風玄”漸漸落了下風，它心知有柳岄加入，自己絕無勝算，于是持劍斜斬裴銘左肩，趁著裴銘側身閃避之際，身形一旋，轉攻柳蠻右腹，柳蠻躲避不及，幸而柳岄飛身而至，以劍尖挑開“長風玄”的攻擊，孰料這兩招不過是虛招，待柳岄幫柳蠻化招時，它身形一閃，已遁出三人的包圍圈，不等三人有所動作，它躥到樹上，幾下跳躍便沒了蹤影。

柳岄顧不上其他，急忙過去抱回長風玄，柳蠻見到柳岄抱著長風玄回來，先是一怔，旋即注意到長風玄衣襟上斑駁的血滴，唇角也有些許干涸的血跡，大驚道：“嵐嵐怎么了？”

火堆尚未熄滅，只是火勢頹然，裴銘撿了幾根枯柴丟進火堆里，火堆下頭積了不少火紅的木炭，枯柴丟下去沒一會兒，火堆復又熾盛起來。

長風玄坐在火堆旁，招手示意柳蠻坐她旁邊，柳蠻先偷瞄了眼柳岄，不知為何，她總有種搶人媳婦兒的愧疚感，柳岄眼梢都沒分給她，他眼睛一直粘在長風玄身上。

柳蠻嘴一撇，坐到長風玄邊上，長風玄似沒了骨頭般歪在她身上，長風玄是當真力竭了，說話的聲音綿軟無力：“我們被它擺了一道。”在場幾人都知道“它”指的是那東西。

柳蠻不明所以：“它怎么擺了我們一道？昨夜到如今，一日不到，它也不過來了兩回，如何設局？”

柳岄心疼長風玄，她說話都輕飄飄的，此時想必很難受吧！他接過話頭：“昨夜，它冒充龐青玉，故意露出馬腳，讓我們主動去找它，它本以為我們四人會同去，可今日前去的只有嵐嵐和我，故而它才找上你們。倒是你們，如何得知它是那東西？”畢竟它偽裝成長風玄，外貌瞧著毫無破綻。

聽到柳岄的疑問，柳蠻頓覺自己很有發言權：“堂兄，你不知道，它說的話漏洞百出，它說你讓它躲起來，獨自與那東西單打獨斗，受了重傷，它躲在角落，看著你與人相斗受傷，看著那東西離開，它還把你藏起來，回來尋我們去救你，你說可笑不可笑？嵐嵐會讓你與那東西單打獨斗？嵐嵐只會一把護你在身后，有事她先上，你說是吧？還有，你受了重傷，那東西會放過你？必定會一劍捅死你啊！堂兄，你說它的話是不是破綻百出？”

柳岄努力忽視另外兩人不停上揚的嘴角，雖他們已盡力壓下，可肩頭聳動頻率越來越快是怎么回事？柳岄咬牙切齒：“是啊，果真謬誤百出，同你一樣！”

柳蠻急了：“哎！堂兄，我哪里分析有誤？”

“沒，你分析得情真義切，入木三分，意在言外，圖窮匕見。”裴銘已經快笑抽了，長風玄若非身子不適，必然已笑倒在地。

柳蠻似懂非懂地問長風玄：“我真有分析得如此透徹？說得我好像很厲害的樣子，是吧？”長風玄笑得說不出話來，只能拼命點頭表示認同。

柳岄是實在不想看到柳蠻，他到底倒了幾輩子血霉，攤上這么個堂妹。裴銘憋笑憋到肚子疼，他強忍笑意顫聲問：“阿夜，嚄們嗟夜駭住這呂？”

柳岄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你們要笑便笑，笑完再說事！”

長風玄眼淚都笑出來了，笑著笑著又難受，難受著難受著又覺得忒好笑了，可真是痛且快樂的煎熬！

柳岄試了試杯中水的溫度，濕了帕子蹲在長風玄跟前：“別笑了，你如今身子虛，再笑得斷氣了！”邊說邊仔細幫她揩拭嘴角干涸的血跡，先前沙洞里頭過于昏暗，自己又急又慌，也不知有沒弄疼她，看著帕子上重新暈開的朵朵血花，柳岄心頭一沉，在危急關頭，被保護的還是他，自己真是被鬼迷了心竅才會陷入幻境中無法自拔。

沙洞的確詭異，把他心底的欲望展現在眼前，而他的欲望恰好是長風玄，因他背著長風玄，下意識覺得手上有最重要的東西，所以勉強維持一絲清明，加之有長風玄在場，吹奏樂曲喚醒了他，如若不然，他此時定成了那東西砧板上的魚肉，越想越是后怕，手便不由自主撫上了長風玄臉頰。

四下鴉默雀靜，裴銘強忍著輕咳的沖動，只覺渾身不自在，只得別過臉假裝看遠處的風景，實則除了被雪覆蓋的胡楊樹，再無其他，但他看得分外專注。

柳蠻可比裴銘狼狽多了，雖說柳岄替長風玄拭臉時，長風玄便坐直了身子，可她就坐在兩人旁側，兩人的互動一瞬不落全被她瞧了去，她憋得滿臉通紅，語無倫次：“火堆太熱，我出去透透氣。”話畢，手忙腳亂往外走，還險些被她坐的石頭絆了個狗吃屎。

柳岄長風玄都沒留意柳蠻的乖謬舉動，柳岄此刻眼中除了長風玄，再裝不下其他。長風玄則在柳岄執帕觸及她唇角時，僵直了身子，眼睛瞪得滾圓，直愣愣看著柳岄，完全不懂該作何回應，待柳岄手撫上她臉頰時，耳根更是一下紅透了，她想躲，可回想沙洞內柳岄用身體護她，長風玄又硬生生忍著沒動。

柳岄覺得長風玄此時真是太好玩了，眼睛瞪得有些泛紅，模樣像極了受驚的小兔子，真不想收回手，可為了不嚇著她，柳岄仍是艱難地挪開撫著她臉的手，垂在身側時手指不自覺摩挲了下，指腹似留有她臉上細膩滑嫩的觸感。

回到沙洞的“長風玄”，看著眼前的一片廢墟，笑了：“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