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岄一下子獲悉偌大的訊息,胸口似憋著一口濁氣,上不去亦下不來,他緩了許久心緒才慢慢平復(fù),躊躇著問裴籬:“阿籬,你可會怨恨?”
裴籬歪著腦袋看柳岄:“岄大哥,你肯定覺得我會怨恨裴四長老、將我?guī)щx水城的裴師兄,以及吞噬我之人,可我并無怨恨任何人。”她點了點自己腦袋:“每當(dāng)我想到他們,總有其他回憶涌入腦海:
兄長偶爾會帶我偷溜出龍吟山莊,在水城里到處逛、到處玩,會給我買許多東西,還有我最愛的桂花糕。銀子是兄長從爹的私房銀匣子里頭拿的,匣子就藏在書房多寶槅子上,有一回爹拿銀子時被我瞧見了,自此每回我們偷跑出去玩,總會到那偷拿銀子,而爹每回發(fā)現(xiàn)少了銀子,必然會私下里喚我們過去責(zé)罵一通,如今回想,那不過是爹對我們的放縱罷了。
還有一回,兄長幫我采花,被蜜蜂蜇了屁股,腫起了個包,我答應(yīng)兄長不得將此事告知他人,便只能偷偷從娘親那里拿藥,娘親后來以為是自己把藥弄丟了,害我好幾日沒敢尋娘親。幸好兄長只涂了三日,包就消了。我當(dāng)時還以為,兄長屁股日后都得長著個包,可擔(dān)心壞了,怕他會因此娶不上媳婦。
還有我娘親,她做的桂花糕可香甜了!娘親做的桂花糕會添少許糯米粉,吃著香香糯糯的,與水城街巷賣的都不一樣,是我吃過最好吃的桂花糕!每回我提及,最遲翌日必能吃上!
娘親親手做的桂花糕,我還想再嘗嘗……”
最后一句聲量低得柳岄幾乎聽不清,正待他想追問,裴籬含淚笑著說:“還有一道背影,在我難過時、怨恨時、孤獨時、無助時、彷徨時,無論何時,它總會浮現(xiàn)在我眼前。
是妜姐姐守護(hù)我的背影,在密室被囚困的十日,它時時刻刻在我眼前,妜姐姐總對我說‘有我在,我總會護(hù)著你的’,每當(dāng)想到這些,我就覺得無比安心,無論我身在何處,妜姐姐都在我這兒。”裴籬指著自己的胸口,臉上的笑容純粹無邪。
“阿籬,你無法離開嵐嵐的身體,是嗎?”
出乎柳岄意料,裴籬搖了搖頭:“不是我離不開妜姐姐,是妜姐姐離不開我。
鄴大哥曾讓我在正月三十日別醒來,那一回,妜姐姐大概是記起了密室里頭發(fā)生的一切,她將自己鎖在房內(nèi),整整六日,不吃不喝不睡,就那么呆坐在床上,鄴大哥怕妜姐姐離殃,只得讓我醒來,重新封存那段記憶。
第七日,妜姐姐出了房門,宛若無事人一般,自此鄴大哥沒再嘗試讓妜姐姐記起那件事。”
“那你呢?你……想離開嵐嵐的身體嗎?”
再次出乎柳岄意料,裴籬先是搖搖頭,而后又點了點頭,這是何意?柳岄愣怔片刻,裴籬為他解惑:“我自是不想離開妜姐姐,但我必須離開。妜姐姐身上有兩個靈魂,每日消耗兩份元精,即便我只安守在妜姐姐心里,也需要消耗元精,所以常人過一日,妜姐姐相當(dāng)于過了兩日,長始以往,她的身體便會受不了。
后來鄴大哥想了個法子,他讓我多沉睡,以減少妜姐姐的元精消耗,可我需要封存那段記憶,無論如何也會使妜姐姐身子受損。
我既不能貿(mào)然離開,又不可長久滯留,并且,鄴大哥也講過,若我不離開妜姐姐,再過幾年我保不準(zhǔn)會魂飛魄散……”
柳岄震驚:“阿籬,那你……”
“可我不在乎,我擁有了太多,父母關(guān)懷備至的寵溺,兄長全心全意的愛護(hù),妜姐姐舍命不渝的守護(hù),如今換我來守護(hù)妜姐姐了。
岄大哥,若世間能有一人,能令你愿為之從容赴死,是你的福澤!因為那人必然也愿為你如此。
我被他們啃噬時,身體痛不欲生,心頭卻是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模上ё罱K妜姐姐還是醒了,看到了那一幕,成為了她的夢魘。
魂飛魄散什么的,我真的不在乎,無論身在何處,我的心都是滿的。
只是我若強留妜姐姐體內(nèi),終會傷害到她,因此,妜姐姐可直面那段記憶之際,便是我離開的時候了。”
“阿籬,你可愿見見你兄長?他就在……”
“不必了,就讓他們當(dāng)我失蹤了吧,若讓兄長得知一切,他該多傷心啊!岄大哥,我兄長可笨了,小時候我都會泅水了,他還不會,他怕水,膽子可小了,還是別讓他知道的好。”
裴籬似是累了,雙臂疊放在膝上,側(cè)頭枕著手臂,輕聲細(xì)語道:“岄大哥,若是可以,你轉(zhuǎn)告我兄長,讓他把妜姐姐當(dāng)親妹妹看待,妜姐姐沒有家人了,我想讓她有個家,我兄長雖笨了些,人品卻是極好的,他定會待妜姐姐很好、很好,還有我父母,他們指定會真心疼愛妜姐姐的。
日后妜姐姐將她的另一重身份告知你們,你們須得信任她、守護(hù)好她,她做的事太艱險了,走的路滿布荊棘,只有你們能陪著她……”話音漸低,話語漸緩,似是即將入夢。
裴籬的話讓柳岄一頭霧水,什么另一重身份?長風(fēng)玄除了是靈妜,還有何種身份?
“阿籬,嵐嵐的另一重身份是什么?”
裴籬被柳岄喚得清明片刻,她半睜著迷離的雙眸,喃喃道:“不能說,除了妜姐姐,誰也不能說,鄴大哥不能說,夕姐姐不能說,我也不……”裴籬徹底酣睡過去。
次日辰時,長風(fēng)玄仍未轉(zhuǎn)醒,柳岄決定先到附近撿拾枯柴。
走出不過數(shù)十步,余光瞥到一棵胡楊樹后坐了個人,柳岄手搭在劍柄上,緩緩靠近那人,待看清那人容貌時,愣沉片刻:“阿銘?你為何坐在此處?”
裴銘迂緩地抬頭看著柳岄,目光并無落在柳岄身上,似透過柳岄看向無窮遠(yuǎn)的天際。
柳岄見他眼下一片烏青,眼神呆滯,很是擔(dān)憂:“阿銘,你在此坐了一夜?”
“阿籬竟是那樣死的……”裴銘說話的聲音,如同砂礫與石頭摩擦般嘶啞刺耳。
柳岄心頭大駭:“你……都知道了!?”
裴銘輕笑:“不是你讓我過來坐坐的嗎?”
是的,柳岄邀裴銘昨日到此一敘,本想為裴銘與長風(fēng)玄二人言和,孰料一覺醒來,長風(fēng)玄變成了裴籬,裴籬又為他回述了一段令他心驚肉跳的過往,還留給他一個念茲在茲的懸念:長風(fēng)玄的另一重身份。以上種種,令柳岄忘了與裴銘的一敘之約。
“你……全都聽到了?”
裴銘點點頭:“為表誠意,我到的很早。”
“你確定昨日的是裴籬?”
“爹的私房銀匣子藏在多寶槅子上,除了我和阿籬,再無外人知曉。再者,阿籬為了我偷拿娘親的海蛇解藥,涂了三日,那個包才消,此事除了我和阿籬,再無第三人知曉。”
柳岄奇怪:“海蛇解藥?”
“那陣子水城有百姓被海蛇咬傷,專門研制了三瓶海蛇解藥,分別在爹、娘親和裴門管事手上,娘親失了此藥,還被爹責(zé)怪了好些日子。”
柳岄忍了半晌,還是沒忍住:“阿銘,被蜜蜂蜇一口,便是不涂藥,腫包三日后亦會自行消退。”
裴銘神色頗為尷尬:“竟是這樣……”
柳岄想說點什么,嘴巴翕動半晌,終是什么都沒說。該說什么呢?心境如何?對那件事有何看法?日后作何打算?似乎講什么都不合適。
倒是裴銘先開口了:“日后嵐嵐便是我的親妹妹,她以命護(hù)阿籬,我便以命護(hù)她。回龍吟山莊后,我會稟告父母,我已與嵐嵐義結(jié)金蘭,日后嵐嵐便是我們的家人。”
柳岄心頭舒緩,正想著是否該恭喜裴銘喜得妹妹,又聽裴銘意味深長道:“先前我只是當(dāng)嵐嵐是妹妹,她的親事自然由她自行決定,如今她是我的親妹妹,既有了家,這親事……可就由不得她自個兒做主了。”
柳岄嘴角笑意僵在臉上,眉頭一挑:“阿銘這話是何意?”
“嵐嵐心思單純,城府深沉之人不適合她。”
柳岄覺得自己的菩薩心腸簡直被狗吃了,他煞費苦心為兩人言和,最終被摯友一句“城府深沉”打發(fā),柳岄氣得額角青筋都突突地跳著疼。
“阿銘,你該聽到裴籬說嵐嵐還有一重身份,尚未告知我們,亦即她并未打心底依賴我們,你自詡為她兄長,是否為時過早?”
裴銘瞥了柳岄一眼:“這是我們兄妹間的事,與旁人何干。況且嵐嵐無論有何身份,也是我的妹妹,即便是閻羅王,我也認(rèn)了!”
“旁人”柳岄是真不想再搭理裴銘,他直覺與裴銘再多講一句指定會被氣吐血,索性轉(zhuǎn)身徑自拾枯柴去了。
回來時,柳岄撿拾了一大堆枯柴,個中大半是裴銘拾的,美其名曰:讓嵐嵐在冰封的密林里過溫暖舒適的日子。
柳岄掃了眼那堆干柴,又憶起裴銘的叮嚀:最遲明日,把嵐嵐帶回枯樹處,四人必須住一塊兒。裴銘甚至半是威脅半是蠱惑道:“阿岄,這是你作為嵐嵐愛慕者的試煉!”
行吧,誰讓他是自己未來的妻兄呢!想到“妻兄”兩字,他心底癢酥酥的,嘴角不自覺勾起弧度。
長風(fēng)玄直睡到未時,才惺忪地半瞇著眼睛打量周遭,似乎仍未完全從睡夢中清醒,愣神許久,緩緩坐起身子,稀里糊涂洗漱完畢,柳岄遞給她一杯水,她飲了,給她烤熱的干糧,她吃了,像只乖巧的小刺猬。
吃完后長風(fēng)玄抬手揉著太陽穴:“阿岄,昨日發(fā)生了何事?”
柳岄昨夜斟酌了半宿,到底該不該將密室一事告知長風(fēng)玄,若要講,又該講到何種程度?倘若一股腦兒全告訴長風(fēng)玄,她能否承受得住,是否如曾經(jīng)那般,不吃不喝不睡……
“嵐嵐,你丟失的記憶,牽系裴籬的死亡真相,甚至可能牽扯到某個不為人知的龐大勢力。而那段記憶,是你不愿觸及的,想起那段記憶,或許會發(fā)生不好的事,你還要聽嗎?”想了半宿,終是決定把選擇權(quán)交予長風(fēng)玄,這是她的記憶、她的人生,理應(yīng)由她做抉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