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老趙,這是我們逃離這里的唯一機會,你不進來,我們熬不死這怪物,一旦他恢復元精,我們都得灰飛煙滅!”
老趙苦笑了下,慢慢搖了搖頭,鄉親們既驚詫又憤怒,有人喝叱:“老趙,你又怕死了是吧,又想獨活?既然如此,當初何必放火自焚!”有人在一旁拉了拉他,他一把甩開那人,大聲嚷嚷:“難道我說錯了?當初他不就是為了活命,殺光其他人,再做一次有什么難的,他就是那樣的人!”
老趙不發一語,徑直走向前方,在某個位置站定后,徐徐轉身,背對鄉親們,左手食指點在心臟稍上方,柳岄不明就里,蹙眉看著他,老趙苦笑了下,對柳岄道:“這位公子,你往這處一劍刺入,就能殺了那怪物。”
鄉親們個個目瞪口噤,其中一人反應過來,急急上前欲拽開老趙:“老趙,你瘋癲了不成?這一劍下去,你就沒了!”
老趙手一縮,避開了那人的手:“老李,那姑娘快不行了,我進去了,或許可以慢慢熬死那怪物,可那姑娘就死定了,還有沿在打斗的公子姑娘,他們也沒時間等了。”
老趙抬頭看著泛灰白的厚重云層,長嘆一聲,暗想:我愿以此縷殘魂作舟,渡所有人上岸,贖清我滿身罪孽。
一雙手突兀環在老趙腰間,老趙低頭一看,渾身一顫,那雙手曾經白皙滑嫩,跟了他以后,被生活打磨得暗黃粗礪,那雙手,曾為他洗衣做飯,縫補衣裳鞋襪,總是拽著他袖口,囑咐他下河要小心,患病時輕撫他額頭,總是牽著寶兒的手,站在河岸等候,若是魂魄有眼淚,他此刻定然淚流滿面,老趙右手顫栗著輕輕覆在那雙手上,臉上終于露出真心實意的笑,笑得釋然且決絕。
兩道聲音同時響起:
“公子,動手吧,那姑娘沒多少時辰了!”
“老趙,若真有下輩子,你還來找我吧!”
鄉親們半透的身影逐一隱沒,柳岄看著面前的老趙,緊緊環住他腰間的雙手,以及自始至終停在他心臟上方未挪動半分的左手食指。
柳岄深吸口氣,拱手朝老趙深施一禮,沉聲道:“趙叔,得罪了!”
老趙覆在腰間雙手上的右手,猛地朝身后反手一撈,竭力撳壓,似鉗制住身后之人,急聲道:“動手!”
柳岄頷首,持劍直刺老趙左手所示之處,直至劍身完全沒入,萬籟俱寂,片刻后老趙開懷大笑,邊笑邊轉身走向某處,老趙離開后,柳岄見到劍上還有一人——懾廌,他正不可思議地垂頭看著刺入心口的劍身,猝然間,懾廌渾身劇烈顫動,手死死捂住胸口的位置,喉間迸發出非人的狂嗥,柳岄訝然發現懾廌的十指已深深掐進胸膛,懾廌此刻的心臟,猶如塞滿琉璃珠的琉璃瓶,只要稍加外力,琉璃瓶便會迸裂成無數碎片,而柳岄的一劍,恰好便是最致命的外力。
懾廌跪倒在地,柳岄隨即松開了持劍的手,后退兩步,懾廌伏地狂嗥不止,頓然間,他身體自內向外寸寸龜裂,一道道蜿蜒的血痕突兀地出現在他皮膚之上,嗥叫戛然而止,周遭再次恢復死寂,就此一瞬間,懾廌身體猶如被擊碎的琉璃瓶,“嘭”的一聲,迸裂成塊塊碎肉、碎骨,四下飛濺,柳岄正欲疾退閃避,余光掃到老趙泛著幽藍的半透身影,他的旁側,是下陷至眼眸的長風玄!
柳岄想都沒想,直撲向長風玄,驀地身體被人拽住,柳岄看著攥住他手臂的手,視線往上,是幾近透明的老趙,老趙指了指腳下:“鹽漬泥漿呢,一旦掉下去,不僅救不回小姑娘,你小命也得交代在這兒了。”
柳岄心頭一個格愣,沒待他反應過來,老趙接著道:“打下幾塊鹽殼,越大越好,一塊塊丟進里頭墊腳,救人時多留意腳下鹽殼,如果鹽殼沒入鹽漬泥漿,就再丟一塊,小姑娘福大命大,遇難呈祥……”話音縹緲,老趙突然化作幽藍的碎片,夜風拂過,幽藍碎片如同隨風起舞的小妖,簇簇飄往遙遠的蒼穹,零落幾片似乎有所眷戀,回旋著久久不肯離去。
柳岄顧不上心頭感慨,急遽轉身拾起地上佩劍,幾下起落,削斷了十來塊鹽殼,夜色濃重,柳岄搬抬鹽殼走得磕磕絆絆,突然眼前出現了一抹瑩白的幽光,緊接著,第二抹,第三抹……柳岄抬眸望去,愣怔半晌,竟是方才的鄉親們!他們團團圍在長風玄四周,有幾個站到柳岄身前,其中一人開口:“走啊,小公子!趕緊的,小姑娘等著你咧!”
柳岄眼含熱淚,用力咬了咬牙,對著他們微笑頷首,疾步朝著長風玄而去。
柳蠻抱了殊死一戰的決心準備迎戰,門生們齊齊將劍尖對準中間的兩人,柳蠻竟還有心思滑稽地想:十三柄劍,我和阿銘每人至少得插上六柄,豈非被插入刺猬了!?
門生們齊齊做出攻擊的姿勢,柳蠻把劍橫于胸前,認命般想:截住一柄劍是平了,截兩柄以上都是賺的。
反正眾寡懸殊,他們必輸,柳蠻索性闔眼迎戰,死也要與眾不同,孰料等了半日,劍遲遲未到,柳蠻奇了,難道她已經死了?死得太快,都沒感覺到痛?幾聲慘叫響徹云霄,柳蠻頭皮一麻,倏地睜開雙眼,眼前景象讓她哭笑不得,那三個被她削傷小腿的門生,先前如同木頭般倒在地上,不叫不嚷,如今抱著小腿哭爹喊娘,余下十三名門生執劍你看看我,我瞅瞅你,一臉茫然。
裴銘劍尖杵地,捂著胸口不住喘息,只歇了不到一刻,便飛身掠向繩索處,柳蠻急道:“阿銘,你上哪兒去?”
裴銘語帶欣喜與焦灼:“阿蠻,懾廌死了!但嵐嵐和阿岄未回,他們必然出事了,我得去幫他們!”
柳蠻大喜:“懾廌死了!?真的?你如何得知?”
“他們脫離幻境了啊!”柳蠻先是一愣,過了會兒,反應過來,是啊!除了嵐嵐,無人能自行擺脫幻象,堂兄也是因嵐嵐吹奏陶塤才得以脫困,所以除非懾廌死了,否則那些門生不可能恢復正常。
柳蠻亢奮地追上裴銘:“阿銘,等等我,我同你一塊去!”
裴銘和柳蠻遠遠便瞧見沙溝深處有瑩白幽光,他們想也沒想,徑直朝著幽光而去。
待兩人氣喘吁吁趕到了地兒,竟見到柳岄匍匐在鹽漬泥漿上,不停地劃拉長風玄周邊的泥漿,一捧一捧往外扔,長風玄雙眼緊閉,似乎沒了生息,裴銘心頭一滯,險些跌跪下來,恍惚間他聽到自己問柳岄:“阿岄,嵐嵐……嵐嵐死了嗎?”聲音陌生得連他自己都認不出來。長風玄死了嗎?柳岄是在刨她的尸身嗎?
柳岄的嗓音也好不到哪兒去,他喊了半天,嗓子早就啞了:“裴銘,再說胡話你就滾回去!嵐嵐好端端兒的,你要想幫忙救人就快些過來,要是凈說胡話,趕緊給我滾回去!”
裴銘聽到長風玄無恙,大驚大喜之下,眼前漆黑一片,他摸索著挨到柳岄身邊,才發現腳下是塊鹽殼,闔眼平息了少頃,覺得差不多了,連忙依照柳岄的做法,一捧捧往外扔泥漿。
果然人多好辦事,不過兩個時辰,長風玄大半身子已顯露在外面,只余膝蓋以下仍陷在鹽漬泥漿里頭,三人早已筋疲力盡,行動明顯減緩,就在此時,長風玄身子猛地一顫,抽搐著緩緩倒下,裴銘心臟似被人緊緊攥住,腦中白茫茫一片,什么都想不到,瞪著雙眼呆呆地看著長風玄倒下,柳蠻也驚得六神無主,不知如何是好,柳岄只懵怔一瞬,登時猛地探身,把長風玄摟進懷內,而后整個人竭力后仰,借助他身體的重量以為后仰的瞬間爆發力,竟生生將長風玄自泥漿里頭拉拽了出來。
柳岄后知后覺地渾身顫抖,長風玄之所以能在鹽漬泥漿里頭支撐那么久,皆因她在最后一刻進入了冥想狀態,因而能直立站在里頭,可方才,明顯已是強弩之末,一旦她倒下,那便是真的倒下了,假若方才最后一搏未能將她自鹽漬泥漿救出,那長風玄即便沒有倒下,也絕撐不到他們將她的身體完全刨出之時。
柳岄喘著粗氣,將長風玄死死摟進懷內,恨不能把她嵌進自己身體里,瀕臨失去時的破膽寒心,失而復得的大喜若狂,加之今日茫然無措盲目找尋時的無盡心焦,柳岄覺得這一日,可謂是他有生以來最銘心刻骨的一日。
余光中瑩白抹抹稀淡,柳岄一個激靈擁著長風玄撐坐起身子,只見鄉親們的身影越來越淡,有些已淡得辨不清輪廓,柳岄張了張嘴,一位老者上前一步拱手道:“多謝幾位公子姑娘大恩,讓我們得以解脫,如有下輩子,我們定結銜環草,以報幾位恩德!”話音方落,瑩白縷縷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