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正,長風玄從床上彈坐而起,里側的柳蠻含糊地講了句什么,長風玄沒聽清。
她到河畔打了盆清水,水尚有些涼,她掬了一捧水撲在臉上,右手心驀地一陣刺痛,長風玄狐疑地攤開右手,掌心密密麻麻的傷口,不是劍傷,傷口寬細且稍深,像是……
長風玄挽起袖子,瞬間怔住了。
長風玄疾步回到木屋,拽起柳蠻,柳蠻迷迷糊糊的微睜著眼,納悶道:“嵐嵐,怎么了啊?”
“起來,我們現時要離開這兒。”語氣厲肅且不容置喙。
柳蠻愣了下,旋即起身,也顧不上洗漱了,信手抓起佩劍跟上長風玄。
長風玄在前頭沒命似的疾掠,柳蠻只覺樹影“嗖嗖”后退,她不敢有絲毫懈怠,生怕一個眨眼跟丟了,盡管不清楚發生了何事,柳蠻還是下意識選擇信任長風玄。
柳蠻覺得口干舌燥,保不準下一瞬她就要倒地不起之際,長風玄終于在一棵遮天蔽日的古樹下駐足,她也喘得如同拉風箱般急促。
不待柳蠻開口,長風玄飛身躍上古樹,柳蠻撐腰俯下-身子,猛喘了幾口氣,提氣縱身上古樹。
柳蠻看到長風玄倚靠著樹干,屈起右腿,左腿伸著,右手肘搭上右膝,微仰著頭調整氣息。
柳蠻也靠坐在樹干旁,長風玄拋了個小包裹給她,柳蠻抄手撈住,解開一看,里頭是塊烤肉和一塊方木,柳蠻屈指撥弄了下方木。
“那里頭是水,別灑了。”
柳蠻小心翼翼擎舉著方木,端量片刻,其中一面像木塞一般,她使勁撥出,果然是木塞,方木里頭鏨鑿至中空,用以盛水。
“蠻兒,有想問的趕緊問,吃完了還得趕路,不可在此過多耽擱。”
“這方木是你刻鑿的?”
這個重要嗎?長風玄沒好氣地“嗯”了聲。
“我們為何要逃?”
“因為不逃我們將會永遠被困在這里,最終要么成為噬魂士,要么是死。”
“堂兄和阿銘他們……”
“他們不是阿岄和兄長,他們……不是人。”
柳蠻震驚得一時說不出話來,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嵐嵐,你說的……他們不是人,是何意?”
長風玄三兩下咽下烤肉,飲光方木的水,越到柳蠻對面,擼起右袖,柳蠻雙眸瞬間瞪得滾圓。
纏在長風玄手臂上的彌血軟鞭,密密麻麻布滿暗紅的蠅頭小楷,越往后頭顏色越鮮艷,這是……鮮血寫就的!
長風玄是在吹奏陶塤那日伊始記錄每日遭遇的,第一日便是:阿岄與兄長許并非是阿岄與兄長。
此后一連數日,毫無異常,直到某日,她記錄:今日有日暈,明日定會下大雨了。
孰料翌日,碧空如洗,風和日麗,長風玄雖覺奇怪,但也并未多想,畢竟氣候多變,這些跡象作不得準。
但她留了個心眼,開始注意天色氣候,某日她看到了月暈,夜里應當會刮大風。
然而并沒有,不但沒刮大風,長風玄愕然察覺沒有風,不是風力小,是完全無風,樹葉卻詭異地隨“風”舞動,她只是看到枝葉晃動,才下意識認為有風。
什么地方會無風?即便是屋內、密室,只要有氣流,必然會有風,除非……這是幻境。
柳岄裴銘為何不能靠近小河畔?倏地有什么在長風玄腦海一閃而過,卻只掠到那念頭的尾巴,長風玄緊閉上眼、咬著下唇冥思苦想,想了半天,一無所獲,末了釋然一笑,欲得之,先失之,暫且放一放吧。
回房時柳蠻尚在歇午覺,自打進了詭林,除了吃便是睡,柳岄和裴銘也不多話,故而柳蠻有了歇午覺這個消遣。
許是長風玄回來驚擾了柳蠻,她只睜開一只眼,像射箭瞄靶子般瞄了長風玄一眼,長風玄盯著某處正在恍神,無事可想、無事可做,無聊得簡直能把眼前之物盯個對穿。
柳蠻見她無聊得發慌,準備大發慈悲起床陪她閑談。
柳蠻從床上一個翻身坐起,自搭在床角的外裳袖兜里頭摸出銀鏡,邊朝長風玄走去邊轉動銀鏡,長風玄被銀鏡的折光晃到眼睛,不由自主微瞇著眼,剎那間一個念頭像披荊斬棘的花骨朵兒,頑韌地撕扯開層層亂麻,一往直前在她腦海靡麗綻放。
長風玄閃身出了木屋,疾步到河畔,掬水撲臉,自袖兜掏出銀鏡,雙手捧著銀鏡,左照照、右瞧瞧,照了半天,像是終于找準角度,過了會兒,又調轉身子,照得樂此不彼。
柳岄與裴銘看著,不由扯了扯嘴角,臉色平靜無波。
夜里,長風玄與柳蠻耳語:“蠻兒,我們應當在鏡子里頭,應當說,我們被困在一個銀鏡陣里頭。”
柳蠻不明就里:“什么銀鏡陣?”
長風玄把詭谷派采買眾多丈高三尺余寬的方銀鏡,情愿每年采買新鏡也不喚掌柜的上門磨鏡之事簡略說了。
“今日我在河畔佯裝照鏡,發現在某兩個角度有折光晃我的眼,那兩處分別有面方銀鏡。我估摸著,阿岄與兄長不能靠近小河,與銀鏡無法映照到河面有關聯。”
小河低于銀鏡,銀鏡若要映照河面,須得朝河面傾斜,鏡陣便會扭曲,卻仍是無法解釋他們兩人為何不能靠近小河。
長風玄拉過柳蠻的手,在她掌心畫了大略的示意圖:“以小河為界,詭林在小河的北面,兩個折光點分別位于東北偏東及西北偏西。”
柳蠻頓悟:“那鏡陣的陣眼豈非就在詭林里頭?”
“嗯,鏡陣應當是呈扇形分布,愈靠近陣眼,兩側的折光點角度會越小,即愈偏向北面。可詭林里頭枝葉扶疏,要尋到折光點怕是不易。”
“那我們一寸寸摸索唄,總能找到出路的。”
柳蠻看到這里,恍惚問:“我們摸索了多少日子?”
長風玄攤開右手掌,上頭布滿密密麻麻的傷痕,有新傷口,有開始結痂的傷口,亦有淡得幾乎能讓人忽略的傷痕,傷口都不深,日后應當都會如同那些淡化的傷痕一般,粉飾太平。
然則柳蠻此時身陷詭境,那像是被歲月刻意抹殺的傷痕,有種讓她心驚的詭譎:她們也會如同這些傷痕一般,被悄無聲息的抹殺,然后被世人遺忘嗎?
“那你方才說,堂兄和阿銘不是人,是指他們是鏡陣中的幻象?”
長風玄點了其中一段,柳蠻湊近細看:
今日清晨,辰時起,洗漱時手心刺痛,推斷傷痕由軟鞭所致,看到軟鞭上的記錄,喚醒蠻兒逃離。
不知為何,今日竟被阿岄和兄長截下,許是他們早已察覺我的意圖。
為了逃離此地,我決心重傷他們,只要我們及時逃離,我有把握能保他們性命。
我們四人混戰,與我對打時,阿岄竟不敵,我刺中他腰腹,兄長被我刺傷大腿,他們只能眼睜睜看著我們離開。
清晨,辰時起,洗漱時手心刺痛,推斷傷痕由軟鞭所致,看到軟鞭上的記錄,心頭惶恐,昨日阿岄和兄長受傷嚴重,我們未能逃離,此處亦無藥草、藥膏,阿岄他們只有死路一條。
我疾步回到木屋,卻見阿岄與兄長談笑風生,絲毫沒有受傷的跡象。他們……不是人!
柳蠻看到這里,抬頭看著長風玄,完全懵了。
長風玄沒給柳蠻反應時間,直接歸結道:“我們嘗試了數十次逃離,但每回一睡著,次日便會在木屋醒來,兩人循環前一日的經歷,而我們的記憶也會被抹除,我們每日逃離的方向都與前一日的偏移少許,但……”
無需長風玄明言,皆失敗了,不然她們怎會還在此處。
“我們夜里不睡著會如何?”
“我們也曾嘗試強撐,”長風玄托起柳蠻右手心,上頭赫然有兩道深痕,“無用,只要子時正刻,我們無論如何都會入夢。”
柳蠻蹙緊眉頭,半晌沒吭聲,時辰不多了,長風玄正想催促柳蠻趕路,柳蠻突然開口:“嵐嵐,若是你奏樂呢?鏡陣既是陣法,你能否用樂聲破陣?”
這主意倒是別出新意,只是……
“我奏樂只能喚醒噬魂士,破陣卻是從未有過。”
“噬魂士是迷失魂魄,我們是在鏡陣中迷失自我,兩者本同末異,我們不妨一試!”
長風玄斟酌片晌,末了憂悒道:“不奏樂,至少不會引來他們,一旦奏樂,引來了他們,即便尋到出口,怕是也會被他們阻撓。”長風玄實在不愿再喚他們為“阿岄”、“兄長”了。
柳蠻信心滿滿:“嵐嵐,你在子時正刻的前一刻吹奏,能成自然最好,不能成,也不耽誤事啊!”
確實不耽誤事,不成也不過少了一刻,子時正刻她們就得入夢,再度失去記憶,一切重頭再來,循環往復。
長風玄深吸口氣,眸色一凜,唇角輕揚:“好,最壞不過重頭伊始。”
柳蠻也顧不上細嚼慢咽了,把烤肉往嘴里一塞,咕咚咕咚喝完了水,木塞撳進方木里頭,往袖兜里一擱,指不定下回還要用呢,但最好不要!
“嵐嵐,走吧!”如今每時每刻都無比緊要,可不能因瑣碎耽擱了。
長風玄點頭,幾下起落到了樹底,柳蠻隨后跟上,她可不能拖后腿。
兩人一路疾奔,除了近擦黑時停下吃了同午時一般的膳食,柳蠻邊飛快塞著烤肉邊見縫插針道:“若是夜里月色昏暗,我們可要生火把照明?”
長風玄搖頭:“不可,夜里生火把,相當于暴露了我們的位置,如同活靶子,逃脫鏡陣的圖謀定然要落空。但今夜應當會月明如晝。”
柳蠻驚得雙眼險些瞪出眼眶:“嵐嵐,你還會未卜先知啊?太霸氣了!”
長風玄笑了:“只要你相信我。”
柳蠻不明所以,這有何不信的?她不是一直都很信任長風玄嘛,不然也不會天方泛白,長風玄拽起她說要離開,她便問也不問跟她走啊!
入夜,半空果真嵌著一輪皓月,柳蠻簡直對長風玄佩服得五體投地,人美、聰明還會卜卦,這是神仙下凡吧!
子時到了,她們還未到達鏡陣陣眼,長風玄示意柳蠻先停下,柳蠻依言止步,不解地湊到長風玄旁邊。
長風玄用軟鞭尖子在手心輕輕劃過,手心處又多了一道血口子,柳蠻下意識攥緊拳頭,傷口再小,那也是傷口啊,一樣會痛會流血的。
長風玄拋了火折子給柳蠻,柳蠻抄手接過,吹燃了湊近長風玄,但見她自袖兜掏出陶塤,倒過來晃了幾下,一根寸許長的野豬毛落入她掌心,繡針粗細,梆硬且韌,應當是從野豬鬃毛截取其中最粗的一段。
長風玄就著火折子的火光和皎潔的月色,左手執野豬毛,沾了右手心的鮮血,記錄今日所發生的一切,以及奏樂破陣的圖謀。
柳蠻看得目瞪口噤,軟鞭上的蠅頭小楷是用左手寫就的?柳蠻瞬間覺得自己長了右手就是為了顯正常的,論理都是五個指頭一掌心,這差距也忒大了!老天爺真不公道!
長風玄記錄完了,幽幽道:“蠻兒,要開始吹奏塤曲了。”
柳蠻心頭不由一緊,少頃緩緩松下來,臉色從未有過的凝重:“好,他們若是攆上來了,我擋著,你去破陣,只有鏡陣破了,我們才有活路。”
長風玄笑了,摟著柳蠻肩頭,仰頭看著月朗星稀的古藍夜空:“蠻兒,我們定會破了這玩意兒,世間繁華,我還未看夠呢!”沒看夠,所以不能折搖于此。
柳蠻咯咯笑起來:“就是,我也沒看夠!”